“……哎呀呀……”
小莱撇了撇嘴, 手中却毫不客气地再次用力直接把宿傩的脑袋暴力压入了地面——！
“是因为我的教导出了问题，所以你这孩子连撒娇都不会……”
她的模样瞧着仍然是笑眯眯地，宿傩却觉得自己脑腔之中隐约回荡着奇怪的声音——类似于颅骨被捏碎又被反转术式治疗愈合的细微破碎声, 上方的龙女原本轻快柔软的声音骤然一沉，用他从未听过的冷漠口吻幽幽道：“……还是说你只是单纯想我把你的脊椎再一次打成八段吗？”
……杀意。
很浅，很轻，若非全神贯注地感知，甚至会把那细微的杀意误认为是一阵凭空而起的细细凉风。
而这一次，两面宿傩没有像过去那般用嘲讽恶言骂得她心生不耐随手敲断他几根肋骨，他在小莱手底下隐隐颤抖, 却并非因为挣扎和压抑的怒火，而是因为他似乎在笑。
——而对于现在的宿傩来说，他此时此刻实在是太过愉快, 根本没办法忍耐。
赢了！
……这次是我赢了！
两面宿傩难以控制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连身体内部传来的熟悉隐痛也悉数化作了另类的快乐，敲击着那些因怠惰而沉睡的身体角落, 似乎连长久沉寂下去的血脉与咒力也一起沸腾起来了。
她始终像是个完整密闭的壳子, 日常与人接触之间嬉笑怒骂皆与常人无异, 可巫女敬重她，世人敬畏她, 从未察觉到那完美至极的壳子无论做出何等鲜活姿态, 真实的情感波动也未曾从那壳子里流露出半分。
除了他这目无师长忤逆犯上的狂徒之外，还有谁会把目光肆意越过她的裙摆？
而现在，这壳子裂开了、碎掉了, 完美无瑕的神像终于有了破绽, 露出一点属于龙神最真实的内里, 即使那细微的杀意甚至还没有那些仇恨他的人类眼神来得威胁严重, 可想想对象是谁，刹那间生出的病态快感就会在瞬间胜过他体会过的所有劣质轻浮的快乐。
……在察觉到对方杀意的一瞬间，两面宿傩就很想大笑出声。
他如此想，便也如此做——空旷庭院蓦地回荡起两面宿傩莫名的狂笑，癫狂畅快的大笑声莫名笑得令人心神悚然骨肉生凉，小莱缓缓眯起眼睛，看着这两面四手的天生恶徒挣扎着抬起脑袋，用一种相当奇异的眼神斜睨自己，眼中是她无法理解的狂热与兴奋：“你说了快十年会杀我……直到现在才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杀气啊……龙神大人。”
她被他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不由得真心实意地反问道：“小宿呀，你终于彻底疯了吗？”
被她亲自抚养长大的怪物只是低低笑着，很是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你是觉得我在你手底下居然还疯不了吗？”
“……真的诶。”
小莱像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样，开口是满是做作的虚伪愧疚：“可是为师不会道歉的呀，这可怎么办？”
“两个疯子凑在一起你还会在乎真的谁对谁错嘛……你还真是给了我出乎意料的惊喜……”他声音仍然因为奇异兴奋而难掩颤抖，猩红如血的眸子夸张地弯弯而起，露出难以言喻的奇异光彩：“那么你要杀我吗？龙神大人？还是说和以前那样，暂时只是单纯敲碎我的脊椎、打断我的肋骨？啊……不如像之前那样捏一捏我的头顺便捏碎颅骨如何？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呀，迟疑什么呢？
我本不就是献祭给您的‘礼物’吗，龙神大人……”
他压着嗓音，刻意用了夸张的敬语语气，语调里经满满都是迫不及待的恶意期待：“——来杀我吗，龙神大人？”
小莱没有回答。
她察觉到了自己不对劲的地方——倒不如说，她终于发现了自己不对劲的地方。
系统界面代表她个人属性善恶球多年不曾变化，无论是她救济村民教导翠子，还是救下两面宿傩这么多年留在身边丝毫不掩饰自身的恶意，球体内部的黑白双色始终维持着一个绝对的平衡。
而直到刚才，黑雾翻滚涌动，在双色的边缘隐隐出现了侵蚀白色的趋势。
系统曾经告诉过她，她究竟是善是恶为正为邪，与世人对她的判断毫无关联——她要自身趋于善才会为善，心境走向恶才会成为邪神……她做了快二十年的所谓的“善神”，进度与修为皆无寸劲，此时此刻善恶球却因此时对两面宿傩的杀意而产生了第一次的波动。
明明很好地克制住了最后的底线的。
明明……连伏黑甚尔也没能逼得她彻底动手杀死他。
她盯着自己的善恶球沉默许久，终于低头看向了两面宿傩。
“……你可真不愧是‘两面宿傩’呀。”
小莱轻飘飘地笑着，原本按住他脑袋的手却跟着挪开了，随意踢了踢他的腰侧，看着那已经成长成高大怪物的家伙一点点收敛了脸上疯子一样的笑容，从地上撑着坐了起来。
还真是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个相当可怕的家伙……他就这么撑着腿坐着，视线竟然也能和自己堪堪齐平。
目前已经是超一流的实力水准，而在这个群魔乱舞诸神并存的古老时代，他的未来更加无法估量。
“什么呀……”
两面宿傩无甚兴趣地啧了一声，“明明才刚刚变得有趣一点，不打了吗，不打算杀了我吗？”他看着龙女头也不回地转身准备离开，声音里忽然又染了恶意的笑，慢悠悠地反问道：“……你这样的神明大人，就算我屠村屠城，你也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吧？啊不对不对……说不定会为了所谓的‘正确’或者‘正义’杀死我……什么嘛，那还算得上高洁不可侵犯的神明大人吗？”
“话说在前面——”两面宿傩舔了舔有些莫名干燥灼烫的嘴唇，五指成爪骤然向她后背袭去——！
他自然不会觉得这一击和过去毫无区别的袭击会成功掏出她的心脏——但是，再让我看一次那个样子！
“你不杀我，我可是要杀你的！！！”
两面宿傩癫狂大笑裹挟如狂风浪涌的咒力，怒吼啸然而至——！
高高在上的神。
无喜无悲的神。
无论如何，让我再看一次你灵魂罅隙之间最真实的杀意！
他周身肌肉弓起，四手双面立下狰狞巨影，五官因飓风与狰狞狂喜变得凶恶如末日鬼神，呼啸飓风破开龙神背上垂着的乌黑长发，衣袍飞扬间她微微侧首抬眉看向了凌空袭来的鬼神，琥珀色的眸子下意识微微眯起，猩红浓色转眼染上瞳眸，类人的瞳孔转化为细长龙瞳也不过一瞬之间！
刹那间，两面宿傩脸上笑容更胜，那迫不及待的强烈**几乎快要凝为实质，他瞥见龙神衣摆之下微微抬起的手指，原本白皙纤细的手指覆上了莹亮如玉的细密龙鳞，只需要一瞬，只需一瞬！他就能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那个答案了！
来与我厮杀呀——
愤怒吧，憎恶吧，仇恨吧……
要么是用我的死亡污染你的神性，要么用你的死成为我未来称王的踏脚石！
还有什么是比神性无瑕的神祇却要被人性的诅咒污染更有趣的存在吗！？
在龙爪抬起的前一秒，破魔箭破空撕裂空气之中扭曲浓稠的咒力，清澈凌厉的灵力硬生生划出割裂的寂静空间，箭锋凶狠横擦过两面宿傩的眼前，只听得一声金石裂响，飞箭直直没入庭院巨石之中，只有箭羽随着余力微微颤动。
龙女猩红龙瞳转瞬即逝，已经重新变作了平静无澜的琥珀色的类人眼瞳，袖中顺势滑落折扇反手敲上宿傩的喉骨，骨骼裂开的细微脆响在反转术式的运转之下显得格外不起眼，两面宿傩被再一次按在原地，他捂着喉咙轻咳几声，目光郁郁地看向了庭院门口的方向。
——巫女翠子还维持着之前拉弓的姿势，周身灵力翻滚几乎快要扭曲空间，她面色苍白如雪下颌线死死绷紧，即使明知龙神毫发无损，可她的眼中犹存三分慌张后怕。
“我早该杀死你的……”偌大空寂的庭院之中，巫女喃喃自语声随着风声一起散开，“我就不该让大人知晓你的存在……早该在那时候就杀死你的……”
两面宿傩的神色却是不气不恼，反而像是碰上了什么有趣至极一样的事情一般，自始至终都难以遏制低哑笑声，他笑得张狂无忌腔骨隐痛，索性直接瘫倒在地，肆无忌惮地随意舒展自己的手脚，自顾自笑到几乎上不来气。
比起莫名发疯的宿傩，小莱的神色倒是十二分的漠然平静，只是若有所思地专注凝视着自己的手心；而翠子却被他的冒犯气得周身都在隐隐发抖，她急切上前几步来到小莱的身畔，那把长弓犹握于掌中，强压怒火伴随杀意，连带着声音也被染得满是凛然肃杀之气：“龙神大人——”
对与巫女惶急的呼唤声，小莱却恍若未觉。
她的手掌如此白皙，精致，线条完美犹如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可就是这样一双宛如艺术品一样的双手，她刚刚才发现，想要掠取生命，对她来说竟然是如此轻松的一件事情。
最糟糕的问题在于，若是刚才随手杀死宿傩，想必也不会对她的心境有任何的影响。
……哎呀，我要变成【坏孩子】了呀，七海。
贫乏神曾经教过她，神明需要自己的道标。
彼时她还不以为意……既然已经成为神明，为何还要他人来局限自己的发展与未来？
不是的，她是需要的。
一个道标。
一个可以为她界定善恶的标尺。
一个可以拘禁疯狂内里的理智存在。
……她需要一个锚点，稳定自己在无数次死亡中早已崩溃的神经与摇摇欲坠的理智。
若非如此，她迟早会崩溃到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是谁的地步。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抛弃掉感情和鲜活的自我的？
小莱恍惚的想着。
啊，对了。
是决定让【他们】避开那样的结局好好地活下去，自己去死开始。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她终于丝毫不差地完整回忆起了当时的事情，对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如今回忆起来却没有任何触动呢？
……不要吧，别开玩笑了。
小莱的眼神有些恍惚，甚至有点想笑。
在最后的最后，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对生的执念选择了这样一条路，都已经放弃那么多坚持走到这一步了，就别现在才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误的选择吧……
“……龙神大人？”
巫女担忧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小莱的沉思，她像是刚刚才注意到翠子在这里一样，本来想试着摆出和过去一样惊奇的表情，可翠子只看见龙神目光微微掠过自己，声音无波无澜，神情也平静地可怕：“啊，是翠子回来了啊。”
翠子顿时僵在了那里，沉稳庄重的巫女脸上忽然有种无措的慌张。
“……是的，大人。”
一声低哑嗤笑打破了因翠子僵住而蔓延开的沉默。两面宿傩懒洋洋地把目光转过来，看着那沉默着将长弓捏出隐约声响的巫女，漫不经心地嘲讽道：“怎么了啊巫女大人？神明大人终于摆出了她应该有的端庄样子，你这位最虔诚的信徒难道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吗？”
翠子用力闭了闭眼精，声音沙哑又干涩。
“闭嘴，你这疯子。”
她声音发了狠，杀意再无半点遮掩。
“……即使考虑你现在的实力水准，我要杀你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敬谢不敏。”宿傩语调慵懒，有种近乎炫耀的傲慢：“在我们伟大的龙神大人决定她是不是要亲自杀我之前，你还远远不够资格杀我。”
“嗯……”小莱的声音此刻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气，她有些为难的拉长尾音，对着翠子露出一个有些歉疚的表情，“我刚刚才发现我稍微有一点小问题呢……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来让自己冷静下来。”
翠子立刻跟着抬高了声音，急切问道：“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有那么一瞬间，小莱想问对方是否愿意成为自己的道标，自此成为那个稳定自己的锚点，可那个想法尚未成型就被她自己直接抹杀掉了——不对，这个人选不会是翠子，他会听自己的话，也的确会近乎无底线地纵容自己，但是那也只是“近乎”而已。
——不要依靠他人。
在成为一个她自己自认合格的神明以后……再去试着等等某个人的出现吧。
时限最短为千年，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但是因为她的时间很长，所以等一等也没关系。
“翠子，来建立我的神社吧。”
小莱很轻地说道。
“我这个‘龙神’不会拥有自己的道标，那么我就得想办法成为我自己的道标。”
以心为引，吾心为吾道，我心便澄明。
她不会成为彻底的善，也不会堕落为纯粹的恶。
其他的问题目前都在可控范围内，只有一个——
她嘱咐完后，目光对上了两面宿傩恶意满满的眼神，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我现在终于开始觉得你有点烦人了……”
宿傩愉快地咧开了嘴角，声音低沉而愉悦。
“要动手杀我吗？”
小莱答得毫不犹豫。
“不要，休想，想死也给我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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