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晚,郦道元与元冠受并辔而行,骑马走在回洛阳城的官道上,远处仍有百姓在不住地跪地叩谢。
“冠受,今日之事,虽有义愤但情有可原,你做的很好,未伤人性命又惩治了恶奴,百姓的田产也得到了保全。便是骠骑大将军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元冠受摇了摇头,面对只手遮天的权臣,哪怕是可能高高在上的骠骑大将军从未见过的一个外庄管家,他也只能略施惩戒后替百姓交还青苗钱。这让他心中如何不郁结,只恨一身勇武,不能撕裂、清洗这污浊的世道。
“本想今日早些和你说的,可能朝廷不日就会派我去北方协助大将军李崇平叛六镇了。我离京以后,《水经注》的后续修订,我请了秘书监杨炫之帮你。”
元冠受沉默了片刻,他很想让老师带自己一同出征,远离洛阳这个泥潭,但他知道老师不会同意的,改口问道:“可是之前李崇上书的改镇为州,安抚流民?”
“是,可惜太晚了。民意如火,如今火已燎原,不焚尽野草是停不下来的。这时候改镇为州,杯水车薪罢了。”。
如今帝国风雨飘摇,北方六镇兵士起义席卷北地,南边荆州山蛮叛乱,西边莫折念生攻陷凉州进逼关中。元乂忙的焦头烂额,北魏朝廷里稍微能打一点的名臣大将都被派了出去平乱,有着丰富领军经验的郦道元自然也不例外。
“山山而川,草木蔓发。不知这大好山河,老夫还有几年可看?”
郦道元喟然长叹,这些年上马领兵征战四方,下马治民想还天下太平。可这天下自永嘉之乱算起,已经乱了整整二百年了,又何时是个头呢?自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一生踏遍山川,荣华富贵尝遍,就算是死,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可惜不能再见到神州一统啊。
“老师切莫气馁,总要有人尽力去做事。”元冠受的眼神明亮而清澈,他转过头,真诚地对教导了他数年的老师说道:“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可太阳终究会再次升起,人间也不会永远暗无天日。弟子定将奋尽全力,涤清寰宇,还天下一个朗朗太平。”
郦道元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看错这个弟子,身为贵胄而心系百姓,身为鲜卑而华夏自居,如果北魏皇族都是孝文帝、元冠受这样的人,天下又怎会乱到今天的地步呢?还不是因为骄奢淫逸的权贵太多,轻贱百姓挥霍民力的官员太多。
“前方可是河南尹郦官长?”
不远处数骑奔来,到了近前,却见是几名衙役,正往城西来寻郦道元。
“何事如此匆忙?”郦道元心中不解,停下马问道。
衙役的脸上都有些慌乱的神色,领头的抹了抹脸上的烟尘,开口道:“郦官长,城中出了大事,校书郎崔凯、起居注郑博,被杀于春风楼三层厢房内,杀人者留下了一把胡刀。侍中下令封闭所有城门,不许进出,务必要抓到杀人凶手。知道郦官长今日去了西行寺礼佛,还令小人等出城来寻郦官长。”
郦道元只觉得有些糟心,临了临了,自己都要卸任河南尹了,怎么会出这种事。
校书郎、起居注只是小官,可死的这两个人的姓氏却不小。崔氏、郑氏,乃是天下顶尖的望族大阀,族中子弟被人持刀杀于青楼,汉人门阀不会善罢甘休的。
元冠受的面色有些古怪,这两个浪荡子当值时间逛青楼就算了,还被人宰了,最重要的是现场还留下了一把胡刀。北魏是鲜卑入住中原,胡刀指的可不是鲜卑人的刀,而是更北方柔然汗国的刀,远隔万里的柔然兵器出现在洛阳,颇为耐人寻味。
西行寺离洛阳城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来到了城门边。可这时却发现,还没到天黑关闭城门的时候,城门就已经关闭了,吊桥也正要被拉起,汹涌的洛水即将形成一道十几丈的鸿沟,隔绝洛阳城内外的联系。
牛车哞哞地叫着,上边驮着果蔬柴草等物,想要进城和出城的百姓和商贩在吊桥两侧排了很长的队伍,喧闹不止。
两人对视一眼,元冠受下马牵着马开路,高呼:“河南尹郦官长在此,无关人等散开。”
商贩百姓偶有不满,面对洛阳城的父母官也不敢阻拦,纷纷让开道路。
西明门守将正在前头维持秩序,看到郦道元前来,急忙接引着郦道元和元冠受过了吊桥。
元冠受过桥时抬头看了看洛阳城在夕阳的照映下投射的巨大阴影,这座孤独的古都城墙斑驳,每一块城砖都浸透了自汉以降,魏晋百年风流,亲眼见证着城头王旗变换,一个个帝国的兴衰。
参差数十万户,汉、羌、鲜卑诸族杂居的天下之中、北魏第一大城缓缓降下了城门的千斤闸,城内家家闭户,空旷的长街上元冠受等人再无闲谈,策马疾行至河南尹衙门。
将马匹拴在石桩上,还未进到大堂,早已等不急的小黄门就迎过来传旨了。
“着尚书左仆射齐王萧宝夤总领此事,廷尉评山伟、河南尹郦道元协助,所需兵丁官吏一并调拨。以三日为期,限期勘破,不得有误。”
来自小皇帝元诩的命令只有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大堂口接旨的每个人心头却都像压上了一块沉沉的石头。
看看办案的三个大臣,齐王萧宝夤,前齐的皇子,南齐灭亡后投降北魏十几年来一直奋战在对抗南梁的第一线,杀人无算,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至于廷尉评山伟、河南尹郦道元,一个是负责司法的官员,另一个是洛阳城的行政长官,而且共同点都是腐化堕落严重的北魏朝堂里为数不多的“酷吏”。从用人上,朝廷的心意可见一斑,就是要把这件案子干净利落地勘破,办成铁案。
郦道元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发布了本案来自河南尹的第一道命令:“仵作、当值衙役随本官去春风楼,其余人等不得四处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