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犹豫了一会儿,“不过,贵妃娘娘的身子似乎有些奇怪。”
“哦?”
“贵妃娘娘似乎经常饮用寒性食物,之后又用温性食物调理,但到底有些亏空,故而被微臣看出来。”
李怀懿露出微笑,“朕的爱妃贪凉,每年夏日,都要用好些冰块。好了,你下去吧。”他摆了摆手。
太医提着医箱,恭谨地告退。
李怀懿重新入了正殿。层层纱帐后,姜鸾正背对着他,端详多宝格上的物品。如瀑青丝垂落在她纤细的腰际,李怀懿缓步走近,瞥见她嫩白的耳垂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细软绒毛。
真是一个美丽如春日花苞的女子,她的每一点,都像长在他的喜好上。
“这些碎片,瞧着有点眼熟。”姜鸾道。
李怀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是他从秦都带到潼武关,又从潼武关带回来的碎片,忍不住笑了一下,“是你送的,不小心被朕弄碎了,朕舍不得丢。”
他从后面抱住姜鸾,声音轻轻的,“鸾鸾,你可以再送朕一样礼物吗?”
姜鸾陷入他瘦劲有力的臂弯里,无声地点了下头。
李怀懿的唇角微微上扬,他把姜鸾抱起来,入了寝殿。层层叠叠的罗帐依次落下,红被翻浪,花蕊轻拆。
“鸾鸾,”李怀懿声音低哑,“朕想要的礼物,是一个孩子。”
“我们的孩子。”
……
入夜,两人在帐中睡下,但当晨曦刺破天际,李怀懿再一次被噩梦惊醒了。
他从龙床上坐起来,下意识瞥了眼旁边。借着晨曦的光,他看见身旁的女子呼吸均匀,睡颜美丽。
太好了,他的鸾鸾,还在他的身边。
李怀懿俯下身子,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了下她的唇。
甜蜜慵懒的气息涌上来,噩梦带来的不适感飞快地消逝。李怀懿嘴角微翘,撑头看着她。
黎明的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睫如蝶翼一般拢起,娇姣安宁。
李怀懿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真好啊,他想。
待到他的鸾鸾生下皇子,以后他驾崩了,鸾鸾还能跟着那个皇子去封地。
至于帝位——还是要寻国中淑女,给他诞下一个太子,才符合祖宗的规训。只是,为什么他每每想到这点,心中却不情不愿呢?
大约是因为每一个女子,都没有像鸾鸾这般合他的心意吧。
李怀懿帮姜鸾掖了掖被子,下了床榻,把外头的宫人传进来,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去前面上朝。
过了一会儿,姜鸾悠悠醒来。
宫人们撩开帐幔,手端盆匜等物,服侍姜鸾洗漱。姜鸾漱着口,目光落在花几上的红杏上。
自从上回,她把这朵干枯的红杏插在小瓷瓶后,它就一日日地摆在那里,等待着凋尽最后一丝色泽。
没有人敢把它丢掉。
姜鸾收回目光,待漱口更衣,又用过早膳后,悄悄命陪嫁宫女煮来避子汤,默不作声地喝掉。
“娘娘何必如此?”陪嫁宫女眼底盛满心疼。
姜鸾陷入回忆。
自从秦国停兵以后,她就每日被拘在李怀懿的身边。平心而论,他待她比从前更好,事事都紧着她,不敢给她丝毫的委屈受。
但是,在孩子一事的态度上,李怀懿仍然没有任何的改变。
她入住承乾宫的第二晚,李怀懿就在床榻上搂着她,轻声道:“鸾鸾,朕以后就不给你用避子汤了。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好好养着,但是太子,还是按朕从前说的来,好不好?”
她能怎么办?她能说不好吗?
当时的姜鸾,只好僵硬地点头。
但李怀懿不知道,他大概永远也得不到期待的礼物了。
姜鸾把药碗放回托盘上,冷冰冰地道:“本宫就是不愿意给他生。”
他凭什么控制她?
……
姜佐承脸色煞白,他发现,自己似乎堕入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他飞快地从越国皇宫的高台上下来,直奔他的阿娘——也就是现在的越国庄太后——的宫室。迎面刮来的春风,把他的袖子吹得哗啦作响,他头上的玉冠也被跑歪了,宫人们跟在他的身后,一叠声地喊道:“陛下!陛下!奴婢们追不上了!”
这些姜佐承都来不及管。他跑进庄太后的宫室,把宫里的宫女和内侍都驱赶出去,又把宫门紧紧地闭上,喘着粗气道:“阿娘!阿娘!”
庄太后从内室中走出来,见到姜佐承跑得满头是汗。她上前,用帕子擦掉他额上的汗,心疼地道:“小八,怎么了?”
“阿娘!”姜佐承睁大眼睛,拉住庄太后的袖子,“朕方才看见……看见丞相在和扈启交谈。”
扈启是秦国派来的使臣。秦王虽然退兵了,但并没有把之前占领的城池送回来的打算,他还把扈启派来,驻扎在越国的都城。名为交好,实则为监视。
庄太后皱了皱眉,“丞相……我记得他对你很忠心。而且,他不是最厌恶秦国人吗?怎么会和扈启说话?”
姜佐承点了点头,心跳得飞快。他攥住衣袖的手指极为用力,指尖几欲发白,“阿娘,朕还发现……”他张口结舌,“他们、他们是在说阿姐的事情。”
第44章 他的鸾鸾,在做什么?
竞相绽放的桃李逸散出芬芳, 从窗牖飘入宫室,外头莺啼燕语,鸟鸣啾啾, 姜佐承的掌心,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们怎么会在说阿鸾的事?”庄太后拍了拍姜佐承的肩膀, 温声道, “小八, 你别急,慢慢说。”
姜佐承恐惧地抿了抿唇, 面无血色地道:“方才朕在高台之上,看见丞相在和扈启说话, 朕很奇怪, 便让宫人前去打探。”
越国皇宫的高台,地势极高, 在其上可饱览半个皇宫的景色。在建成后, 它被荒废了很多年,后来姜佐承即位, 命人将它打扫出来。只有当他站在高台上,任由清风吹过宽袖, 俯瞰着所有人的举动之时, 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
“宫人回来禀报, 她听见丞相说,‘既然贵妃娘娘已经住进了承乾宫,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回国了?’”
庄太后拧眉, “他说的贵妃,是阿鸾?”
姜佐承咽了咽口水,“似乎是。因为扈启说, ‘陛下还没有下令,你且再等等吧,某会向陛下言明的。’”
庄太后指尖一颤。
姜佐承哆哆嗦嗦地道:“阿娘,朕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让阿姐住进承乾宫。可是在最开始,朕本来不想当皇帝的。”
“是丞相,丞相在大皇兄还没驾崩的时候,来到朕的身边,他说朕有识人之明,可登帝位!”
“但朕才当了几天皇帝,秦国人就打进来了!丞相说,只要朕放言与越国同生共死,就能挽回军心,军心却并没有被挽回!”
“阿娘……”姜佐承哭泣起来,紧紧地拉住庄太后的衣袖。被他跑歪的玉冠上的流苏垂下,在他的脸颊边,摇曳出冰冷的流光。
……
“不要追上去把她杀了吗?”扈启盯着逃跑的宫女的背影。
他和越国的丞相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商议着回国的事情,不料却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女潜上来偷听。
“没必要。”丞相冷嗤了一声,“越国本来就是大秦的掌中之物,如今还留着这座皇宫,不过是陛下的仁慈。”
扈启摇摇头,“某也是等到卫飞章撤兵之后,才明白陛下的意思。”
卫飞章是李怀懿派出攻打越国的统帅,当摇摇欲坠的越国即将湮灭在大秦的战火中时,秦都忽然传来命令,让他撤兵。
包括扈启在内的众人,皆是迷茫不已,但当皇宫里传来贵妃娘娘重获盛宠,并迁入承乾宫的消息时,驻在越国的众人,心里隐隐约约明白过来。
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经天纬地的陛下,会因为一个貌美的宫妃而停下征伐的步伐,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必然连这场征伐,都是陛下算计好的。
念头兴起后,之后陆续打探到的消息便成为佐证,众人心照不宣,在姜佐承面前表演一场大戏。
一场越国政权尚未被架空的大戏。
……
静谧的月光倾洒而下,李怀懿和姜鸾躺在承乾宫的高台之上,这里铺陈着软榻,在他们的头顶,是浩瀚无垠的广阔星空,清凉的夏季夜风送来花的芬芳,浅浅的,宛若情人的梦。
“鸾鸾。”李怀懿把唇轻轻覆到姜鸾的额上,“朕好喜欢你。”
他的声音低哑,珍重地捧着她的脸颊,在她身上落下均匀细密的吻,像春天的水一样,轻柔,温润,充满耐心。
姜鸾抬起眼睫,对上他的视线。李怀懿唇角微翘,轻轻覆住她的眼睛,“别这样看朕,鸾鸾。”
“朕的心跳会变快。”
姜鸾的脸烫了一下,把脑袋撇向一旁。李怀懿的气息跟过去,温热的,轻柔地喷在她的耳垂上。
“你知道吗?鸾鸾,去年夏末,你来御书房求朕退兵,朕本来想冷着你,但是,朕发现自己做不到。”
“每和你多待一息,朕就更喜欢你一些,你摸这里,”他拉住姜鸾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里面全部都是你。”
姜鸾和他挨得很近,强健有力的心跳声,透过指尖传到脑海——
砰,砰,砰。
姜鸾猝然收回手。
她才不信呢,她想。
这话,秦王肯定还要对别的女子说一百遍。
现在的他,只不过是喜欢她的好颜色罢了。
李怀懿低沉地笑,似乎并不以为忤。他抚摸着姜鸾的脸庞,温雅柔和地吻她,薄唇轻盈地覆下,如同初冬的细雪,冰凉圣洁,惹来更深的颤栗。
月色躲在云层之后,星光无声地闪烁。当夜来香的香气渐渐揉散在夜色中,缱绻的时光才渐渐停息。
李怀懿神色餍足,把滑落而下的薄被拾起,盖在她的身上。
酸软疲惫的身躯陡然得到安宁,姜鸾往薄被中缩了缩,小声道:“陛下……臣妾先睡会儿。”
李怀懿低低地“嗯”了声,抬手,小心地把姜鸾略有凌乱的细发拢好。
困意沉沉地涌来,姜鸾终于阖上眼睛,堕入了梦境。
李怀懿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把衣裳披好,拾阶下了高台。
“什么事?”他静立在台阶下,眼睫低垂,看着坐在此处的王保。
早在之前,他就瞥见此处有灯笼一闪而过,随后这盏灯笼很快识趣地避开了。
王保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一盏纱灯,他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在打着瞌睡。听到李怀懿的问话,王保陡然惊醒,他醒了醒神,立刻站起身,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封信,“陛下,越国来信了。”
“越王的信?”
“是。扈启说,越王好像发现了他和越国丞相的关系。”
“这个扈启,未免也太不小心了。”李怀懿皱了皱眉,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他此刻的脾气好得很。
修长的手指,从王保手中接过信件,李怀懿长身玉立,慵懒地把信拆开,取出里头的信笺。
王保连忙把手上的纱灯提高,方便李怀懿读信。
李怀懿浏览一番,渐渐缓了神色。
这个越王,还算懂得看脸色,并没有胡乱说些什么,只是问候了一下阿姐的安康。
他把信笺塞回信封里,交到王保手上,“把它弄成原来的样子,明日交给贵妃。”
“是,是,奴才明白。”王保一边应,一边忍不住想打哈欠,他费劲地把这个哈欠忍住。
“行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守着了。把宫人都驱逐开,朕要抱贵妃回宫。”李怀懿淡淡地道。
王保应是,利索地去办事。已到寅时,正是晨曦与黑夜的交接点。天光即将亮起,但此时却仍是黑黝黝的,宫道寂静,悄无声息。
李怀懿回到高台上,用薄被把姜鸾仔细地裹紧,然后把她抱起来。她骨架很轻,陷在李怀懿瘦劲的臂弯里,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
李怀懿真担心她会飞走了。
他的手臂紧了紧,抱着姜鸾,脚步沉稳地往寝宫去。承乾宫的高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观星台,李怀懿下了台阶,顺着廊庑上悬挂的宫灯往前,再向右拐,便到了寝殿。
他把姜鸾放下来,安置到床榻上。她似乎确实倦极,嘤咛一声,便翻面朝里,背对着他,继续沉溺梦境。李怀懿叹了口气,把烛火吹熄,也上了床榻。
时光须臾而过,天光大亮,经年累月的习惯,让李怀懿自然地醒来。如同从前的每一天,他不愿意惊醒姜鸾,尽量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换好玄色龙袍,去前头上朝。
“陛下!”金銮殿上,刑部尚书手持笏板,出列禀道,“微臣已经查明,两月前刺杀贵妃娘娘的刺客,正是国师请来的人!”
国师脸色煞白,哆嗦着手指,指向刑部尚书,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向李怀懿俯首道:“陛下,微臣认罪!”
他摘下头上的官帽,和笏板一起,放到面前的地上,花白的头发露出来,抖得像秋风中的枯草。
李怀懿轻轻敲了下扶手,饶有兴致地问:“有证据吗?”
“回禀陛下,微臣早已寻到如山铁证!”刑部尚书立刻提上一堆的人证物证,桩桩证据确凿,极有说服力。
国师跪在金銮殿上,哭得涕泪横流,“陛下,微臣早就看出贵妃娘娘是个妖物,为了陛下的英明和王朝的辉煌,微臣不得不行此下策!若陛下赐罪,微臣愿引颈就戮!”
李怀懿笑了一下,“国师,朕记得,你家中高堂尚在?你告诉朕,现在你的家中,有几口人?”
国师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他伏在地上,肩膀耸动,哽咽得更厉害了,“微臣、微臣家中高堂,的确健在。微臣家中有四十三口人,除伯叔兄弟外,还有三男两女、妻妾成双……”
“够了。”李怀懿眯了眯眼,“太傅,你去把这个案子,再查一遍。”
祝青山的脸色抽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出列,恭敬地应道:“微臣谨遵陛下之命。”
李怀懿又听了几个无关痛痒的禀报,下达命令,便宣布退朝。他出了金銮殿,乘坐步辇,穿过御花园,往御书房的方向去。
卫飞章跟在李怀懿的步辇旁边。他覆灭了魏国的国都,让魏国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今日,李怀懿让他前往御书房,商讨将士们的封赏事宜。
“陛下,您为何让太傅大人重新查案?”卫飞章满脸疑窦。
“因为太假了。”李怀懿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