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用过午膳之后,宫女端来供他们净手的。
姜鸾把描金匣子里的信件全部取出,“哗啦啦”一声,全部扔到盆匜里。
水滴高高溅起,其中几滴溅射到李怀懿的袍角。厚重的一沓信件飞快浸没在水中,宛若被巨兽吞噬。
李怀懿的掌心生出细汗,心里像被火烤一般。他从前对阵万军之前,都从未生出这样的紧张。
姜鸾紧紧地盯着盆匜。不一会儿,每一个信封上,都有蓝色字迹显现,每一句都是——“阿姐,救我。”
姜鸾心底倏然一沉,她从水中取出一封信,拆开,里头写道:
“阿姐,你什么时候能发现秦王的嘴脸。”
“阿姐,你怎么还没有把信打湿,我不知道怎么避开秦王的耳目,只能用明矾水来写信。”
“阿姐,我好想你,阿姐……”
她浏览一番,来不及把这张信笺塞回去,就把信笺连着信封放回桌案上,从水中重新取了一封,拆开——
“阿姐,我想逃,可是我又被抓回去了。”
“秦王派来的使臣,杀了我亲近的侍女,因为她之前帮助我逃跑。”
下一封——
“阿姐,我好难过,好无力,为什么丞相他们的人无处不在?”
“阿姐,阿娘生病了,病得很重,需要去南方温暖的地方养病。”
“丞相不让我们走。他说,秦王要考验我们的忠心。”
姜鸾的动作越来越仓促,她飞快地拆开一封封信件,蓝色字迹写在信笺边缘,字迹越来越凌乱,仿佛要从纸张中绝望地爬出来。
——“阿姐,阿娘快不行了,我们还是没有办法离开。”
“我每天都在向上天祈祷,希望能回到你和亲之前。如果上天实现我的心愿,我一定要跪在父皇的王座之前,求他不要把你送到遥远的异国。”
“阿姐,我好想你,你可以回来看看我们吗?阿娘病得迷迷糊糊,整日都在喊你的名字。”
“我昨日做梦,上天说,这些都是我的奢望。我的一生,都将为之前错误的选择赎罪。”
“阿姐,我知错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鸾鸾。”李怀懿见姜鸾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把信笺从姜鸾手中抽出来,“不要看了好吗,朕错了。”
愤怒愈演愈烈,姜鸾气得双手发抖,她站起身,扬手就给了李怀懿一巴掌。
李怀懿笔直立于原地,生生挨下这一掌。他舔了舔唇,口腔里迅速弥漫开血腥味,侧边的脸颊火辣辣的,烫得吓人。
周围侍立的宫人们,纷纷拼命压低脑袋,假装没有听见这清脆的巴掌声。姜鸾立在他身前,仰头瞪着他,目光如似火烧。
李怀懿拽住鸾鸾的手,“鸾鸾,朕错了。”
姜鸾不说话,把脑袋撇开,试图甩开他的手。
“鸾鸾。”李怀懿攥紧姜鸾的衣袖,低声下气,“要如何才能让你原谅朕呢?”
“走开!”姜鸾终于挥开他的手,“我要回越国!”
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正殿。
……
“嘶——皇后真的要回去?”李怀懿仰靠在椅子上,由王保用冰块敷着他脸上的伤处。
王保动作小心,一边在心里寻思皇后娘娘这下手也太狠了,一边低声道:“是,承乾殿已经在收拾箱笼了。”
李怀懿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哪有和亲公主还回母国的事情?
“让她去吧,偷偷的去,莫要被人发现了。”李怀懿颤了颤眼睫,“让卫飞章护送她去。”
王保应是,见李怀懿的伤处消了一些肿,才把冰块放到一盆的铜盆里,又拿方帕擦拭李怀懿侧脸上冰块融化的水渍。
“此事确实是扈启他们的错。”王保小声道,“陛下受委屈了。”
他看着李怀懿长大,目睹着他从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从未见过他挨人的巴掌,更何况是一个女人的巴掌。
李怀懿垂着眼睫,没说话。通身的矜贵气质让他俊美无俦,他就那样散漫地仰靠在椅背上,半晌方道:“让卫飞章把人看住,别让她跑了。”
王保心中一跳,应了声是。
……
当驻扎在越国的大秦使臣扈启看见大秦的皇后娘娘——亦或者说,越国的十七公主时,差点惊掉了下巴。
姜鸾身着樱草色四合云纹妆花缎裙,外罩绛紫色水纹云锦披风,头戴金点翠嵌珠石海棠仙鹤纹簪,脸色虽有些苍白,仪态的雍容高贵却丝毫不减。
大秦的皇家马车一路驶入了越国的驿馆里。姜鸾弯腰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庭院中,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此人就是扈启?”
她的声音低柔和婉,酥软的,如同勾魂摄魄的妖精。
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卫飞章跟在她的身后,恭敬地道:“正是此人。”
扈启不自觉攥紧手指。
他早就接到秦都的命令,知道皇后娘娘会悄然来到越国,他已经做足了准备,并为之前的选择后悔不迭。
——之前,他接到陛下的密信,让他看守越王和庄太后,并考察他们是否有不臣之心。尤其是在知道皇后和越王的往来信件,都要交由陛下过目之后,扈启更是对越王产生了十足的怠慢之意。
就连越王求着他放他们走,他都不愿松口。
病死怎么了?在这泱泱天下,每日有多少穷苦百姓求医无门,而庄太后有药吃,有衣穿,有广阔的华厦可以居住,只是没办法去往气候暖和的地方修养,只能慢慢等死罢了,和穷苦百姓相比,这些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但扈启没有想到,皇后娘娘竟就这样杀了过来,而且,她还生得如此美艳绝伦。
难怪能勾引得陛下神魂颠倒。
扈启定了定神,决定拿出自己一贯的巧舌如簧,哄得皇后娘娘原谅他的过失。女人都是脑袋空空的东西,自然会相信他的话。扈启自信地想。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他俯身,行叩首大礼,随后不待姜鸾吩咐,便仰头道,“皇后娘娘,微臣——”
“杀了他。”美艳绝伦的姜鸾面无表情地俯视他一眼,淡声道。
卫飞章应是,拔剑而出,扈启呜咽一声,他未说完的话,永远地消逝在了人世间。
姜鸾环顾左右,点了个看呆了的侍人,命令道:“去准备一辆寻常百姓家使用的马车,本宫要入宫。”
侍人“哎”了一声,脚步慌乱地走了。
他是个越国人,他不明白,一直在越国作威作福的扈启大人,怎么就这样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夺走了性命。
而且,这个女子还是如此的眼熟。
姜鸾行走在驿馆中,随意地打量四周。
她记得这间驿馆,从前越国最强盛之时,六国来朝,驿馆门口每日都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待到她年岁渐长时,越国的国力逐渐衰微,大秦崛起,驿馆的人流也随之少了很多。
没想到,时隔多年,这间驿馆竟被重新修葺,金碧辉煌。依姜鸾的目光来看,秦国使臣居住的这间驿馆,其富丽堂皇的程度,不下于越国的皇宫。
足见他平日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
卫飞章带着兵士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姜鸾身后。姜鸾走了一会儿,停下脚步。
她听见了辘辘的马车声。
须臾,方才离开的侍人,赶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入了驿馆,在庭院中停下。他跳下马车,兴奋地对姜鸾道:“十七公主,奴才找到马车了,可以入宫了!”
他终于想起来姜鸾的身份,印象来自于多年前的惊鸿一瞥。
姜鸾颔首,换了这辆低调的马车,命侍人驶入宫去。
“皇后娘娘!”卫飞章跟在马车后,急声道,“那微臣们该怎么去?”
在过去的几个月,卫飞章带着士兵们,护送姜鸾走过广袤的沙漠,跋涉到达越国。在这漫长的行程中,他们一直坐着另外几辆带着大秦国徽的马车,跟在姜鸾的马车前后。
但是现在,姜鸾显然不想坐那些马车。
“你们且在此处等着吧。”姜鸾冷声道,她的声音随着马车的驶去,而越飘越远。
卫飞章身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在马车中,姜鸾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她忍耐着微微眩晕的感受,心绪起伏不定。
她希望去看一看,她的阿娘和阿弟真实的情况。
第58章 随着无数城池被秦国……
随着无数城池被秦国掠夺而去, 越国不可避免地衰败下来。虽然坐在皇位上的,仍是姜家子弟,但无论是看守松懈的皇宫, 还是面色惶然的宫人,都足以证明大越的衰微。
“越国, 已经不是从前的越国了。”姜鸾放下车帘, 叹了口气。
方才, 她们的马车一路顺利地驶到宫门口,守门的侍人听说这辆马车是从驿馆来的, 连问都不敢问,就放她们进去了。
车厢中坐着几个陪嫁宫女, 她们安慰道:“娘娘不必介怀, 只要大越还留有国祚传承,终有一日会重现辉煌的。”
姜鸾不置可否, 说道:“不必唤我娘娘了, 就如同从前一般,唤我一句公主吧。”
“公主?”陪嫁宫女们诧异地睁大眼睛, 随即,她们似乎想到了什么, 纷纷迅速收起表情, 恭敬道, “是,公主。”
马车在午门停下。姜鸾在陪嫁宫女的搀扶下,弯腰下了马车。
今日天气很好, 蓝天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带着几分热意的晚夏之风吹拂而过, 把姜鸾的披风下摆吹得轻盈飞扬。
姜鸾拢了拢披风,带着宫女们去往嘉和宫。
李怀懿极力掩藏的事情暴露之后,他就派上几个秦国最好的太医,先行去往越国。姜鸾容易晕马车,行车的速度比太医们慢,在快要赶到越国国都的路上,她已经得知庄太后仍在嘉和宫中养病,秦国太医并不建议重病的庄太后移居。
嘉和宫前立着几个宫女,她们看见姜鸾,纷纷露出掺杂着喜悦和惊讶的神情。时隔多年,母妃身边的人,有些已经换成生面孔,但大多数人仍然能认出她。姜鸾朝她们颔首,说道:“带我到太后身边。”
宫女们欣然应是,带着姜鸾入了嘉和宫,穿过幽深廊庑和寂静宫室,来到一个宽敞华丽的寝宫。
“太后娘娘,十七公主回来了。”宫女一边通禀,一边推开寝宫的门。
寝宫里弥漫着药味,厚重的帘子盖在窗牖上,虽是白日,却昏暗无比,飘散着无法压抑的沉重和苦涩气息。
姜鸾喉头哽咽,迈入寝宫。“阿娘,我回来了。”她轻声道。
宫女迅疾上前,点燃寝宫中的纱灯。随着光线亮起,姜鸾终于看清了庄太后的面貌。她容色枯槁,睡在床榻上,右手从厚厚的被褥中伸出来,露出一截干瘦的手腕。
疾病已经吸走了她所有的美貌,让她如同失了水分的花束一般,于深宫中苍白凋零。
“阿娘。”姜鸾喃喃道。她的眸中升起雾气,像孩子终于找到了家一般,轻手轻脚地,挨近了庄太后的床榻,在她床头蹲下。
宫女连忙找出一个锦杌,放到姜鸾身后,姜鸾坐上去,轻轻抚摸着庄太后枯瘦的右手。或许是这动作惊醒了她,庄太后缓缓睁眸,目光渐渐落在姜鸾身上,然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
“阿鸾,你回来啦。”庄太后露出微笑,伸出右手,帮姜鸾拂好方才被风吹乱的乌发。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笑容却如同记忆中一般和煦。
姜鸾眸中的雾气越来越浓,几乎要让她看不清庄太后的面孔。她珍重地捧着庄太后的手,哽咽道,“阿娘,我回来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呀。”
庄太后伸出另一只手,和蔼地抚摸着姜鸾的头,“阿鸾放心,阿娘会好起来的。”
姜鸾连连点头,眸中的朦胧雾气几乎要化成水珠甩出去。
庄太后含笑,她用手臂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侍立在旁的宫女们连忙上前,扶着她靠坐在床头,又在她的身后塞了一个大迎枕。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她朝宫女们挥了挥手。
宫女们应是,鱼贯而出,将殿门掩住。寝宫中陷入一片寂静。
庄太后轻轻地叹气,从枕侧掏出一方帕子,拿在手上,轻轻揩着姜鸾的眼角,“阿鸾,不要难过,你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阿娘,好不好?”
姜鸾眼睛发烫,只顾得上点头。
庄太后道:“阿娘知道,秦国的太医说,阿娘这身子骨,怕是不宜再移居到气候温暖的地方修养。但是阿娘真的好想你,你的八弟也很想你,阿娘想和你、还有你的阿弟,一起移居到南方的城池,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程,可以吗?”
“阿娘——”姜鸾抬头,怔然望着她。
“可以吗?阿鸾。”庄太后抚摸着姜鸾的脑袋,温柔而耐心地询问,就如同对待儿时的她一般。
姜鸾把脑袋埋进庄太后的怀里,“阿娘,你不会死的。”她的声音嗡嗡的,“阿鸾陪你一起去。”
……
“箱笼都收拾好了吗?”庄太后站在嘉和宫的正殿里,由宫女扶着她的手,面容慈祥美丽,如一尊菩萨。
“都收拾好了。”宫女们应道。
或许是姜鸾归来的喜悦,让庄太后恢复了生机,她的面色好了很多,说话的声音也不像前些日子那般低哑。
“那便去唤公主和王爷出来吧。”庄太后道。
宫女应是,去唤内殿的姜鸾和姜佐承。
姜鸾的到来改变了越国的局势,在听取姜佐承的意见后,姜鸾要求更换越王,越国丞相立刻诚惶诚恐地将这个消息传回秦国。
对于姜佐承的选择,李怀懿不置褒贬。他重新择了个越国的王爷推上皇位,并赐姜佐承为恭王——几乎是将越国当成了附属国。
姜佐承气得满脸通红,却没有丝毫的办法。于琴艺一事上,他和姜鸾一样,天赋极高,但在政治和军事上,他却丝毫不是秦王的对手。
他受够了当这个名不副实的越王。
“八弟,不要生气。”内殿中,姜鸾望着阿弟气呼呼的脸,柔声道,“星空有它的浩瀚,春花亦有它的柔美。春花虽不如广阔星空那般触动人心,但也有它存在的价值。”
姜佐承握了握双拳,又颓然无力地松开。
他永远也比不过秦王的手腕,但秦王在琴乐上的造诣,也永远比不上他。
姜鸾笑着摸了摸阿弟的头,看见宫女从大殿进来,便知道是阿娘传唤。
“走吧,箱笼应是收拾好了,我们去徐州吧。”
……
卫飞章带着秦国士兵们,跟随在庄太后和姜鸾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