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府内,公主宋亭鹭蹑手蹑脚走进一座隐秘楼阁,这座楼阁是王府禁地,就连日常清理打扫都是由王妃亲自下手,蜀王都劝不过来。
楼阁共三层,一楼置养一些比寻常富贵人家还娇生惯养的奇异花草,二楼藏书,三楼则是王妃的佛堂。
宋亭鹭轻车熟路在一排书架上抽出本书页褶皱的古籍,她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博览经史子集,对于王妃这座藏书房自然熟稔于心,十二岁那便边在角落发现了这本《薄伽梵歌》,当年只是偶然翻落在地,被风吹起一页男女缠绵的精美插画,被她烫手般急忙合上。
事后,每次经过这排书架,她都会忍不住偷窥一眼藏于深处的古籍,只是出于世家闺秀的羞耻心,一直没有勇气去翻看。
后来渐渐长大,得知薄伽又叫太上瑜伽,是吐蕃密宗的一种练功法门,那偶然掀起的插画更不是春图,而是描绘密宗瑜伽的修行注解。
宋亭鹭事事要强,白日里被李宓一通奚落后,犹豫了一整天,终于下定决心偷偷来小楼上翻看这本古籍。
其实蜀王府上这类图册比比皆是,不说宋宸礼这类色中饿狼,就连一些向来眼高于顶的清谈幕僚都曾被曝出私藏春图,但宋亭鹭贵为公主,哪能明目张胆开口索要,于是只好来到此处。
宋亭鹭下定决心后,羞耻心便显得不太重要了,她打开《薄伽梵歌》的古籍,一页页翻看,大量密宗术语以及插画看的她面红耳赤,其实这本古籍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什么样的眼光去观摩其中内容,心里就是什么模样。
太平公主臊着脸看完后,并未对其中的术语产生太多共鸣,只是觉得里面那句‘立地成佛’十分引人遐思。
宋亭鹭正看得出神,身后传来女子的调笑声。
“亭鹭终于长大了啊。”
宋亭鹭仓皇转身,将那本《薄伽梵歌》藏于身后。
蜀王妃穿着一件大红色宽衣,绣百鸟朝凤图,颇有股母仪天下的气势,尤其眉心一点豆蔻红痣,将其衬托得犹如观音下凡一般。
王妃出生时就有诸多传言,说是家中庭院里的一株百年梧桐一夜间开枝散叶,更有甚者说王妃呱呱坠地时天象异变,有火凰在其屋顶盘旋,直到王妃第一次哭出啼声,火凰才长啸一声,破空而去。
只不过这些陈年轶事,大都无从考量,都是些市井无聊之人茶余饭后的臆想谈资罢了。
蜀王妃并未立即揭穿女儿藏书的小动作,婉约笑道:“回到家,娘等了你一个下午,就想听你说说这一路上的奇闻异事,你这丫头倒好,一门心思放在那汴梁子弟身上,怎么,这还没有过门呢,闺女就成泼出去的水,回不来啦?”
宋亭鹭脸色恢复如常,身子倚着书架遮挡视线,另一只手在背后偷偷摸摸将《薄伽梵歌》塞回书架,顺带抽出另一本,凭借出众记忆扬起手乖巧笑道:“只是本《江左游日记》,李公子走南闯北,对这一类地理图志很感兴趣。”
王妃意味深长笑着,“去吧,你那位李公子刚刚回府,你正好将《江左游日记》送去,若是在府中看不完想带出王府,须来向我告知一声,免得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徒增麻烦。”
宋亭鹭连连点头,“女儿晓得了。”
随后,公主一溜烟跑出藏书楼,曼妙背影清绝无双。
等宋亭鹭离开后,孤身一人的王妃来到刚刚位置,同样轻车熟路的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被胡乱塞入的《薄伽梵歌》,莞尔一笑,轻轻将书页褶皱抚平,准备放回原位,但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抽出,翻开一页,华美插画映入眼帘,风情旖旎。
一向以端庄沐雅形象示人的蜀王妃手捧着这部古籍,面红耳赤,两抹红腮艳媚,随后古籍如烫手般坠落在地。
王妃弯腰拾起后,眼神随即幽怨起来,叹息一声,将书放回原处。
她来到临窗位置,推开窗户望着暮景,怔怔出神,身影华美如一尊下凡的玉观音。
一阵哀愁过后,王妃竟又想翻开那本《薄伽梵音》,被她强行忍住,也不敢带着这股邪念去佛堂诵经,于是匆匆离开小楼,回到内宅私院后用羊毫笔临摹那副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抄本。
蜀王正妃撇去勋贵身份外,毫无疑问是大赵王朝当之无愧的书法大家,早年间被京师宿儒宋濂赞誉为小书圣,王妃一介女儿身,却能笔走龙蛇,行书如骤雨扫芭蕉般雄壮有魂,完全不输于题写‘白狮楼’三字的唐寅虎之流。
只是嫁为人妇后,进入王侯家,她便安心相夫教子,从此声名不显。
这边王妃铺开宣纸汪洋恣意的摹帖静心,另一边女儿宋亭鹭拿了《江左游日记》却没敢去找李宓,躲进闺房,焚香抚琴。
此刻,李宓哪里知晓那对母女的古怪心思,在鱼池遛完一圈后,他找到外宅一座破败茅屋,屋内坐着一位老妪,老态龙钟,桌上一盏青灯,一只白瓷碟子里盛放一堆鱼鳔。
寻常鱼鳔都是乳白色的,而眼前却是一片猩红,一只鸽子正啄食着古怪鱼鳔,一口一个吞入腹中。
不知道是不是吞食了太多古怪鱼鳔,体型如鹰隼大小的鸽子双目殷红,炯炯有神。
老妪一脸慈祥的抚摸着鸽子的羽毛,伸出一双枯黄瘦手在它腿上绑好一段锦帛,柔声道:“红雪,又要劳烦你去一趟庐州了。”
信鸽扑扇翅膀,飞出茅屋。
噗。
一道凌厉刀气将鸽子刺死,摔落在茅屋门口,被不速之客一脚踢飞出去。
老妪无动于衷,依然安详坐在板凳上,轻声道:“老妇腿脚不便,就不出门迎接贵客了。”
李宓走入茅屋,缓慢踱步,站到老妪面前。
老妪感叹道:“老妇这么多年都未见到如此狠辣的刀气了,竟还是如此年轻,唉,这座江湖真是后浪推前浪,代代有雄才,各领风骚百年啊。”
李宓轻轻掩上柴房门,笑道:“李某冒昧造访,老嬷嬷切勿见怪。”
老嬷嬷盯着李宓片刻,喟叹一声,“什么李公子,分明是李大人。”
李宓轻轻哂笑,唉叹一声,下一息,寒食刀拔鞘而出。
老妪面对这凶悍一刀,看似缓慢实则闪电般起身,左手捏诀,她一身腐朽神态荡然无存,左脚猛踏地面,荡漾起一层真气,铺散开来,整座茅屋都如同大海中一叶扁舟震颤摇晃。
李宓视野中,原本势如破竹的一刀被对方内力一震后,刀身瞬间凝滞万钧,变得极为缓慢,最后无力。
他左掌猛拍刀身,震得空气一阵晃荡,刀锋速度暴增数倍,直刺老妪。
老嬷嬷一半嘲讽一半喟叹道:“李大人统御部下颇有些手段,只是武道一途仍差点火候啊。”
话语落下,她身边真气炸开,轰在寒食刀上,李宓脸色涨红,又泛紫,握刀的手臂却是丝毫不抖,刀锋艰难递进。
老妪冷笑一声,“李大人这又是何苦?”
李宓在跟她消耗,等对方最虚弱的一瞬间,那是最好的机会,死士红藜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几瞬间的功夫,对李宓而言却是度日如年,他瞧出这位老妇不擅长进攻,而自己还能强撑着再战几个回合,凭自己的体魄和气机,不怕与对方打一场持久战。
“就此为止吧。”
突然间,老妪面如金纸,苦笑道:“本就半截身子入了黄土,时日无多,无非早死晚死罢了。既然李大人执意不给我老死床榻的机会,我成全了你便是。”
真气悉数消失,李宓猛然收刀,斜斜劈碎了地面那只木凳。
李宓来到这间茅屋,甚至已经做好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最坏打算,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名老妪出手炸雷,到最后却微风细雨,放弃了抵抗。
望着回光返照的老妪,李宓问道:“这是何故?”
老妪蹒跚着走到床边坐下,点燃那盏陪伴几十年的青灯,烛火黯淡,她喃喃道:“我本就是油枯灯灭的岁数,反正这辈子也活够了,何苦再拉上你垫背呢?就是可怜我那刚及冠的孙儿,如今世上连我这最后一位亲人也要撒手离去,日后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李宓点头道:“是庐州黄岩村的周乙吧,控鹤府的死士私底下跟过他,抱负很远大,可惜没有投身救国的门路,整日借酒消愁,郁郁寡欢。”
老妪抬起头,有些震惊道:“李大人都知道了?周乙他什么都不清楚,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百姓,要杀要剐可以找我,别碰我孙儿……”
李宓神情平静,看不出悲喜,淡然说道:“我知道,你早已从控鹤府倒戈向蜀王府,就是因为有人拿捏着你孙子周乙的性命,你是迫不得已。期间你被迫向控鹤府传递假情报,又在蜀王府与拓跋金刚之间牵线搭桥,做了很多有损国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