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州以西六十里有个黄河渡口,叫碛口渡,乃晋陕两地交界处,自古以来便是往来商旅和军队通过黄河的重要渡口。
河西的陕西界是吴堡县,吴堡城是一座古老的石城,也是一座军堡,以石头砌成,虎踞山巅,俯瞰峡谷,扼守着晋陕交通要冲,乃历代以来的军事重镇,因其易守难攻,古来便被誉为铜吴堡。
堡内常年驻扎着一支明军,多时有一千多人,少时仅有一两百。
吴堡知县简国宁是个少有的清廉能吏,崇祯三年,米脂流寇爆发的时候,简国宁“布衣蔬食,囊无遗金,力请轻徭,多方生聚”,率领城中乡绅和百姓备御得当,让吴堡得以躲过一劫。
流寇大部进入山西之后,三边总督洪承畴便加强了吴堡的防备,如今城中驻扎着一名守备官和八百明军。
流寇过后,吴堡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简国宁为民请愿减轻徭役赋税,开仓赈灾,请城中乡绅设粥棚救济饥民的声名早已远远传开,附近州县的许多饥民听说后,便纷纷涌到吴堡县。
一个小小的吴堡自然容纳不了数万饥民,饿死者依然不计其数,去年一场大雪更是冻死了数千饥民,城里城外到处是尸体,也到处是从尸体上割肉下来吃的饥民,恍若一幅人间地狱。
纵然如此,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饥民朝吴堡县涌来,一部分在吴堡讨不到吃的之后,便渡过黄河入山西,或直接死在了河里。
另一部分走不动的,或者心存侥幸的则继续留在吴堡。
吴堡城早已人满为患,各乡绅士族天天上县衙叫苦不迭,简国宁一个月发数封奏疏呈递京师,乞求,短短一年便苍老了十多岁。
终于,赈济御史吴甡带着三十万白银入陕西,给各个州府拨银赈灾,可经过上面的州府层层剥削后,吴堡县最终只分到了八百两白银。
这点银两,对数万饥民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况且如今兵荒马乱的,想买粮食都难。
简国宁一夜便白了头发。
崇祯六年,四月十八清晨,简国宁像往常一样登上东城门,麻木地望着城外遍地尸体和正在掩埋尸体的乡民,还有那些如鬼蜮般四处游荡的饥民。
远处,河对岸不知什么聚集起了二三十艘船,有碛口渡的渡船,也有附近的渔船,岸边还有不少人影正往船上装着什么东西。
看到这幅情形,简国宁一下皱起了眉头,朝旁白问道:“河对岸有异动为何不报?查过对岸那些人的来历吗?”
旁边一名城守军哈着腰应道:“回禀大人,天刚亮时派人渡河问过了,说是山西商帮,要往咱们这运些东西。”
“商帮?”简国宁又皱了皱眉头,“如今兵荒马乱的,还有商帮行商走货?”
“小的这就不知了。”
“去知会邓守备,让他紧闭城门,加强城防。”
“是。”
吴堡城守军紧张不已地加强城防时,对岸那数十艘船只动了,纷纷驶离岸边,在河面上吃力地朝吴堡渡口缓缓驶来。
每一艘船只吃水都很深,定然装了不少东西,还依稀能看到船上攒动的人头和马匹。
不光装载的货物多,人数也很多。
城外的饥民也发现了那支船队,像一群行尸走肉般,朝渡口边缓缓涌去。
城里的饥民听说有船队过河,也纷纷躁动起来,船上有人就肯定有吃的。
但,城门早已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无数饥民只得挤在城门附近哀求连连。
没多久,船队靠岸,舢板都没搭,就有一群人抄着刀枪跳下来,在岸边摆开阵型,对那些鬼蜮般的饥民严阵以待。
饥民们看清楚了,船上装的是无数大麻袋,十有**是粮食。
顿时间,数千饥民跟疯了似的,朝渡口涌去。
但,那数十艘船只上,跳下越来越多手持刀枪的人,足足四五百个,刀枪林立地护在岸边。
有十几个饿昏了头的饥民,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岸边的人则毫不犹豫地举起刀枪。
十数道惨叫响起了后,那些饥民无一例外,全倒在了血泊中,后面的饥民被血腥的一幕冲醒了头脑,纷纷停下脚步,不敢在往前挪哪怕一寸。
这时,一个小老头从船上跳下来,咧着一口大黄牙,高声喊道:“老乡们,俺们是来施粥的,请各位老乡往后退一退,去帮俺们拾些柴火来,俺们要生火造饭。”
“乡亲们只管排好队就行了,一会就有粥吃,不许抢,也不许挤,人人都有份,有捣蛋的,或是趁乱哄抢的,一律杀头。”
听到这番话,在场的饥民像是一片安静,接着又突然爆发一阵奇奇怪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紧接着又朝岸边的船只涌来。
那黄牙小老头猛地抽出一把长刀,抄在手中,喊道:“乡亲们,俺再说一次,想吃粥的就赶紧去拾柴火,敢捣乱的,一律杀头!”
话音刚落,黄牙小老头便猛地突前一步,手中长刀跟一轮半月般划过,一个冲在最前头的饥民的脑袋便轱辘掉在地上。
他旁边那四五百个手持刀枪的人,也猛地突前几步,冲在前排的饥民眨眼就整排地倒了下去。
后面的饥民再次被镇住了,瑟瑟发抖地往后退,很快又一哄而散,跑去拾柴火去了。
那黄牙小老头正是老黄,将手中长刀在尸体上擦掉血迹后,无奈地长叹一声,说了句“把粮食都卸下来吧”,他身后五百个关帝军纷纷踏着舢板回到船上开始卸粮食。
没过多久,岸边渡口旁搭起了几个棚子,棚子里架起数十口大锅,烧着熊熊火焰,煮着翻滚的糜子粥水。
粥棚前已经排起了数十条乱七八糟的饥民长队,一部分关帝军手持刀枪护在粥棚前面,另一部分则穿梭于各个长队之间维持秩序。
城里出来一支明军,三五十人左右,小心翼翼地靠近粥棚,问了几句话之后便跑了回去。
很快,厚重的城门吱吱呀呀打开,里面的饥民潮水般涌出来,冲向粥棚。
日上三竿时,数千个鬼蜮样的饥民们拿着破碗、竹筒、葫芦瓢、木碗等各种各样的东西,逐个在大锅前领粥,然后不顾粥水滚烫,狼吞虎咽地灌进肚子里。
简国宁在数十明军和衙役的护送下走出城门,激动难耐朝粥棚快步走去。
瞧见这伙人之后,老黄便迎了过来。
“老先生恩泽吴堡,简某人替诸百姓拜谢先生。”
远远地,简国宁双手作辑,朝老黄躬身一拜。
“哎呦,简大人快快请起,您可是折煞小老儿喽,小老儿可担不得如此大礼。”老黄也急忙躬下身。
简国宁起身,感激地问道:“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来自谁家开明士绅?”
“小老儿免贵姓黄,大人叫俺老黄就行了,俺也不是什么开明士绅的族人,只是山西游击将军秦川秦大人麾下小小家兵罢了。”
简国宁一愣:“游击秦将军?”
“嘿嘿,俺家大人刚刚上任,大人您没说过不奇怪。”
“原来如此,请问秦大人何在?”
“俺家大人在娄烦养伤,听说吴堡饥民众多,便派小老儿来接济这些苦乡亲,又正好太原府静乐县和岚县荒地众多,正好可以把他们带回娄烦,给他们种地养活自己。”
听到这,简国宁脸上又是一阵激荡,又朝着东边吕梁山的方向躬身一拜。
“简某拜谢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