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 原野给韩厉送来早膳。
韩厉示意桌上锦盒:“把这个还给安王府。”
原野搞不懂,朝院子偏偏头,问:“她不要啊?”
“嗯, 也不要身份。”
“还挺懂事。”原野笑着赞了句, 随后放低声音道, “老大, 安王府也在找小燕儿,昨夜和我们差点碰上,我就让人先撤了, 若是打照面了两边都不好看。”
“两边一起找也没消息?”韩厉问。
“没有。但也没找到尸体,肯定是躲起来了。”
韩厉闻言略做思索, 道:“先放一放吧, 这一两日我们就回京城。”
原野点点头, 暗自算了算路线, 说:“那我传书爻城卫所, 让他们准备一下。”
从剑州回京城最近的路是往北直上, 首站爻城。
一般韩厉要来, 都会提前通知当地卫所。
所以这次原野照□□惯准备传信爻城卫所。
韩厉道:“不必传书爻城,先去临淮。”
原野愣住:“临淮?绕那么远, 起码多跑七八天。”
“怎么, 你着急回京?”韩厉问。
原野以为他在嘲讽自己,忙摇头:“没有,不急。”
“那就好。”韩厉递给他一个布包,“把这些给纪心言。”
原野接过, 觉得里面有几样**的东西,好奇地晃了晃,发出金属磕碰声。
房间里, 纪心言穿好缝着银票的内衣,将荷包挂在腰上。
荷包里除了碎银外,还有那两片银叶子和一个小金珠,这些有形的东西她不打算缝心口,咯得慌。
穿上鹿皮靴,塞进宝石匕首,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很值钱。
原野敲门,把那包东西交给她。
纪心言随手放桌上,打开。
首先出来的是一个信封,没有封口。
她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发现是自己的良民证,欢喜一笑。
信封下面还有一个布包,纪心言正要打开,上手一摸,感觉里面是一个碗样的东西。
碗里面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最下边则是几根筷子样的长条形物件。
纪心言登时想起刘全送的那套金制餐具,还有彩云送她的翡翠镯子。
她又去细摸,果然在碗中摸到另一个筷枕。
这种来路不正的钱当然不能让别人看到。
纪心言偷瞄原野一眼,没继续拆,反手把包塞到枕头底下。
原野问:“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纪心言说:“我的私人物品呗。”
“你的私人物品怎么在老大那?”原野眯眼。
纪心言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
原野上下打量她,忽然问,“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临淮。”纪心言顺口回道,“我打算在淮安城定居。”
原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你要去临淮啊……”
“对啊。怎么了?”
原野抱胸往门框上一倚,皱眉说:“你真的要去临淮?”
“真的啊。”纪心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很奇怪吗?”
原野想了想,问:“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去京城?”
纪心言眼神微闪,她不傻,心下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
她转头避开他的目光,说:“京城太远了,水又深。再说,万一碰上那个玉楼怎么办,我已经决定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怕什么,我可以……”原野顿了下,改口道,“让我们老大罩着你啊。”
纪心言心道,炎武司那么多人盯着,韩厉又是书里名正言顺的反派,被他罩着不一定是好事。
再说,她不是小孩子了,怎会不懂“罩着”的含义。
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韩厉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人家凭什么无缘无故罩着你。
这一路作为证人,她尚可名正言顺地得到保护。
没了证人身份,就连韩厉都说“剩下的路,你只能自己走”。
去京城让韩厉罩着,和接受安王妃提议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找强者依附。
要是她现在一毛钱没有,没准还犹豫犹豫。
但她有银子有金子有宝石匕首,她还认识俞岩,算是有一点点人脉,她甚至曾得过毕长林一句话,让她以后有事大可以去找他。
纪心言觉得,假以时日,她自己就可以是那个强者,没必要依附别人。
她能感觉到,她和韩厉之间的确有种不同寻常的暧昧。
这不是她的错觉,原野也发现了,所以他才觉得她应该和他们一起回京城。
但是仅从安王妃这一件事上,纪心言就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如果她喜欢上韩厉,即使韩厉也喜欢她,她最终也会痛苦。
她敷衍原野:“我哪有那福气。”
原野看她态度坚决不像拿乔,皱眉疑惑道:“我还以为……”
纪心言朝他伸手,打断他的话:“给我银子。”
原野挑眉:“干嘛?”
“我要去买东西,顺便帮你把狼皮夹袄买了,你当然要给我银子啊。”
原野眨眨眼,掏出二十两。
纪心言接过,嘲他:“好小气,刘全的小妾一套春装都要三十两,你买件狼皮袄才给二十。”
原野呵呵道:“刘全一个七品官,哪来的俸禄养那么贵的小妾。”
纪心言哑口,她好像一不小心参了刘全一本。
她清清嗓子,说:“我跟包千户打听过了,滇城最有名的裁缝店是李记布庄,里面的狼皮肯定是真的。”
原野摸着下巴:“可惜那件雪狼王皮,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有的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纪心言说:“有的人想要可以去问韩大人呀。”
原野嘿嘿一笑:“算了,那不是一般人穿的起的。”
卫所大门外,韩厉穿着随意齐整,连剑也未佩。
纪心言看到他,惊讶又开心:“大人,你也去逛街吗?”
韩厉眉微挑,看眼跟在后面的原野,心情微妙地不爽了一下。
难道昨晚说的不是一起去吗?
他淡道:“左右无事,跟你们去看看。”
“好呀。”纪心言很高兴。
韩厉看向原野,问:“你今天也没事?”
原野一愣,说:“那要不我去……”
找点事干?
纪心言心想,一件狼皮袄几十两,如果买的不称心,人家大老远来一趟,送回去得多堵心。
她忙替原野回道:“他当然要去,还能帮我拎东西呢。”
韩厉抿唇,转过脸:“那就走吧。”
**
李记布庄在滇城经营三代,其裁缝手艺深得城内大家小姐们欢迎。
布庄传到这一代掌柜是个女子,年约四旬,终生未婚配,有一身了不得的手艺,人称李家娘子。
纪心言一早跟包崇亮打听过,直接慕名而来。
通常布庄生意是卖布,再由裁缝量尺寸做衣服。
但雪狼皮是剑州特产,因此李记布庄中便多了一种货源。
纪心言一进店就奔着雪狼皮去,他们时间紧来不及定制,好在背心式夹袄大多已是半成品,熟练的裁缝有大半天时间也就改好了。
主要是挑毛色。
因为每张雪狼皮都不一样,不同时期来的货色也不同,若想买到特别趁心的就得勤往店里跑。
他们没这个时间,自然是店里有什么就挑什么。
雪狼皮的质量大致分为三等。
第一等是狼王皮,毛色纯白无一杂质。
但这种一年也打不到一张,打到了往往直接卖给安王府,极少情况下安王府不要,才会落到大户人家。寻常布店极难寻得一件。
第二等和第三等没有明确标准,要靠人眼分辨。
因为狼王皮的缘故,绝大多数人认为以白色居多的皮是好的,而以灰黑色为主的皮略差。
但从实用性上,两者并无区别。
李记现在有四件货,其中一张稍大可以制成长袄,做背心浪费,就没拿出来。
另外三张里一张被人订走了,也就剩两张可选。
李娘子将两张皮取出放到柜台上,笑着给他们介绍。
狼皮叠成齐整的方块,用一根编成麻花样的棕色细绳系着。
其中一张皮以白色为主,只在肩膀和左腰位置杂了些深灰色毛,卖三十四两银。
另一张则是以浅灰色为主,零散地夹了些白色和深灰色,卖二十二两银。
“也就是在剑州卖这个价,出了剑州立刻翻倍。”李娘子态度温和,“客官在这里买肯定是赚到的。”
纪心言听她说话,听出一些临淮口音。
不是说李记布庄传到第三代嘛,怎么这李娘子说话带了临淮味。
别是进错店了。
她好奇地问:“娘子去过临淮?”
李娘子略显惊喜道:“客官好耳力,我年轻时在淮安生活六年,修习缝纫之术。这都过去十来年了,还能听出口音?”
原来没进错,纪心言放心了,笑道:“只能听出一点点。”
盛小澜说过,他们唱戏的,天南海北的声音就算不会说也要多听,辨音能力比寻常人要好。
当时纪心言不以为意,因为她自己没遇上过,刚刚冷不丁听出李娘子的临淮口音,她还真惊喜了一把。
技多不压身嘛,虽说貌似是个用处不大的技能。
她仔细比较两件狼皮,注意力先被绑皮子的细绳吸引了。
那绳子是用动物皮所制,先由裁缝巧手将两根细皮缝到一起,使正反两面同色,再将五组这样的细皮相互缠绕,最终做成一条精致的麻花绳,绑在皮料上顿时显得高档许多。
绳子用的皮一看便是废弃的边角料所制,这李娘子果真手巧心巧。
李娘子将两件皮都打开,提起来拿到有光的地方方便他们比较。
在纪心言看来,两件皮袄的差距根本不值十二两。
而且她觉得浅灰色那个更好看,因为白毛和深灰都不明显,反而白底那张,深灰色很明显。
她接过狼皮,一左一右提在身前,问原野:“你喜欢哪个?”
原野正在犹豫,听她问自己,便上前两步近距离比较。
韩厉本来无所事事地坐在窗边,略带好奇地看着纪心言和李娘子说话,忽然听到她点名问原野,微觉诧异。
原野托着下巴眉头紧皱来回看,拿不定主意。
“你觉得哪个好?”
纪心言提提浅灰色的:“这个。”
原野:“不是说白色的好吗,而且白色卖的也贵。”
“但白色这件……”纪心言啧道,“你不觉得深灰有点太突兀了?”
原野认真看了又看,说:“不觉得吧……”
两人对着两件狼皮嘀嘀咕咕磨磨唧唧。
韩厉渐渐坐正身子,眯眼瞅着他俩。
纪心言见原野选不出,干脆往旁走了两步,问韩厉:“韩大人,你觉得哪件好看?”
韩厉表情放松,视线来回扫了遍,漫不经心指了下浅灰色那件:“这件。”
见他和自己选的一样,纪心言朝他笑笑,转身继续问原野:“选哪件?”
韩厉挑眉,不明白她怎么还问原野的意见,明明她也喜欢灰色的,他也说灰色的好看。
原野的意见就这么重要吗?他俩什么时候变这么熟了?
他一手支腮,莫名对自己有信心,觉得纪心言最后肯定会选浅灰色的。
那边原野更纠结了,他摸摸光头,越看越分不出来,最终屈服于大众思维,朝白色努努嘴。
纪心言觉得他眼光不行,但人是买主,选哪件肯定要听他的。
她遗憾地把皮袄交给李娘子,说:“就白色这件吧。”
韩厉:……
李娘子将浅灰色的叠好,用绳子灵巧地打个活结。
纪心言拿起另外一根,拉着绳子拽了拽,发现经由五股编绕后的皮绳颇有弹性,且非常坚韧,可以反复使用。
她有些兴奋地问:“掌柜,这皮绳卖吗?”
李娘子笑道:“这怎么卖呀,都是边角料,扔的玩意,客官若喜欢拿去好了。”
纪心言开心地谢过她,将绳在手上绕了几圈,试着往脑袋后面的马尾上扎。
李娘子看到,说:“扎头发有些长了,我给你剪开修一下。”
她将皮绳一分为二,然后动作飞快地三缠两系将断口重新打好结,还留出一小段穗子。
两条尺把长的皮绳圈就做好了。
纪心言一个用来扎头发,另一个在手腕上绕三圈,正好是个有点民族风又精致漂亮的皮手链。
原野纳闷地问:“你怎么一直用绳子扎头发?簪子多好啊。”
纪心言正要说我不会,就听韩厉道:“你掉在东阳县衙的那根簪子,没找到?”
纪心言被他问的一愣,恍惚地想起她在东阳县衙第一晚迷路,遇上韩厉,他说什么本朝有例不得披发吧啦吧啦地吓唬人,所以她就编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谎。
她当时说:“簪子掉了,正找呢。”
没想到韩厉到现在还记得。
纪心言紧急刹车,到嘴边的话换成:“没找到,买一个又舍不得,皮绳挺好的。”
她说完,又问李娘子:“老板,这边有没有旅行用的包?能系在身上,不会因为摔跤就散掉,最好还能防点水。”
她尽量用对方听得懂的语言表述,其实就是想要个双肩背包。
她现在颠沛流离,不适合买东西,就算买也要以实用为主。
比如旅行包,每次出门抱个包裹实在太不方便了。
李娘子不愧是裁缝,听她说完就大致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客官不如去铁匠铺看看,他那里有一种系腰上的包,我们这的雪山猎户基本人手一个。上雪山打猎经常要在雪里藏身,那包能防止雪水流进去。便宜又好用,就是丑了点。”
纪心言道:“丑没事,实用就行。”
原野听罢,痛快道:“那走,我送你个包。”
纪心言挑眉:“真的?这么大方。”
原野朝她心照不宣一笑,礼尚往来嘛。
韩厉坐在旁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