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惊愕之后,又反问道:“那你知道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游戏了么?你就甘心接受?”
朱元璋拢着袖子笑道:“你要是还记得旧日那么多回忆,或许你也会腻了。或许你也会甘心接受。”
南河:“那你……早在此之前,就了解我们?”
朱元璋点了点头:“但也没那么了解,只是对你们的手段性格有所知晓罢了。绝大多数时候,这是单机游戏,并没有那么多玩家来与你竞争角逐,偶尔有几个,身份地位不同,目标不同,所处的层次也不一样,并不会互相知道彼此的身份,也很少说有太多的针对和敌意。但毕竟混的多了,总有接触过的时候。”
舞阳君转眼看向他,似乎心底多了几分戒备提防。
朱元璋笑起来:“我不像你们有本事,全凭着这些记忆才能勉强不落在下风。再说了,这次开局不好,我幼年又阴差阳错选错了路,绕了好大的圈才走回正轨,已经慢了不少,你们几个都是往届冠亚,我建议你们还是先考虑考虑彼此,再把我放到敌人的位置吧。”
忽必烈道:“游戏,最后一次,这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不像你们心里有很多杂念,我也不想你们某些人,抱着某些必须要赢的执念。“
汉武帝却在那里暗自咬紧牙。
南河瞥了他一眼。
她心里其实清楚,汉武帝大概是这些人当中……最有目标也最无法接受现实的那个,只要说出真相,他一定会被击垮……
但南河绝不打算这么做。
不忍心是前提,而且她也不认为自己首要的敌人是他。击垮他,对于她的好处没有那么直接,或许反而会让舞阳君没有人压制,如今汉武帝似乎有反扑回齐国的打算,她尽可以先坐山观虎斗。
而且就算汉武帝内心崩溃……却也不代表他就会一败涂地,对于这种损人未必会利己的事儿,他不打算做。
另一面,朱元璋似乎一边漫步,一边饶有兴致的看向汉武帝。
他们二人彼此知晓身份,而且现在仍处在结盟之中,南河虽然不知道如今越国与墨家关系如何,但也总嗅到了半分微妙。
朱元璋:“你不信是吧?你的监测员编出什么谎言来了?”
汉武帝微微眯起眼,他就算内心慌乱,面上也不会露出败相,压低声音道:“我们对外界一无了解,谁又确认自己知道的才是现实?”
朱元璋笑:“但总有些事情可以用逻辑想的明白。我跟你交手与相知的次数,可比其他人更多一些,否则我也不会主动选择与你合作。你以前就是个工程师,可别跟我说你是最后想明白这些事情的人。外头早就不知道是哪一年,真正的那个你或许已经两鬓斑白,你还能回去拥抱你的妻儿?”
汉武帝压低声音:“这些事情我懂,可只要是我能在胜利之后,拥有那几十年的记忆,又与自己生活几十年有什么区别。我或许不需要回去,只要让我拥有那样的记忆,我便是渡过一生——我现在能知道的事,我盼望的人生,都已经发生,只是我还没来得及体会。”
南河忽然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一个极为温柔的谎言。
汉武帝的监测员,或许知道徐咨的期盼,或许知道他的敏锐,编造了这样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只要是汉武帝赢了,或许他还年轻,他如果能留在这个世界,他就能怀揣着那份温暖美好的思念,也在这个世界组建家庭。
但……朱元璋却像是知道现实的人!
如果朱元璋一直保持记忆,接受游戏,或许他与自己的监测员也有友谊,他的监测员或许也会跟他提及一些这样的事情——
果然,她看到朱元璋前倾身子,开口笑道:“前提是你要有那几十年的美好记忆……”
他说到一半,南河忽然拔高音量:“你可以闭上嘴!”
朱元璋一愣,看向南河。
众人之中一片寂静,朱元璋缓缓道:“我一直以为阿户早就跟你闹翻了,早就对你没什么好气了。原来你也是会跟他聊的啊。”
南河握紧手指:“保持沉默,有什么不好呢?你能接受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游戏,不代表每个人都能接受。”
朱元璋笑起来:“你看不出来么?他的惶恐和好奇,他怕是心里已经不知道乱猜了多少,我说了反而能让他解脱。再说了,我要说,你也能来管我?”
朱元璋说罢,看向了汉武帝,生怕他听不清楚似的,一字一句道:“就在你来到这个游戏的半年后,你的妻子开车带着女儿从高速公路回老家路上,出了车祸,前后两辆大卡车一夹,你妻子的那辆小轿车,瞬间就成了纸片。她还有你的女儿,听说连全尸都捡不出来,你最后给俩人下葬的时候,你女儿的棺材里只放了个被压碎的米老鼠手表。不过别伤心,瞬间死亡,一点痛苦都没有。”
忽必烈也僵住了,他怕是也听不得这样的故事,这才明白康熙为什么拦着不让他说。
他出离愤怒起来,朝朱元璋冲过去,一拳朝他带着面罩的脑袋砸去。
武则天倒是一副看戏的样子,施施然的抚了抚衣袖,后退半步看着这两个打起来的男人。
南河将目光投向汉武帝。
他一言不发,像是一块木雕矗立在雪中,若不是因为衣袖随风摆动,他几乎与身后黑色的箭塔无异。但他并没有任何崩溃的表象,只是放下了衣袖,道:“我知道了。”
朱元璋被忽必烈走了也不生气,笑道:“蔺腹你以为你的日子过得就有多好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孤独死!”
忽必烈膝盖压着他胸口,动作一僵,他忽然吼道:“我不在乎!”
说罢,他再度一拳朝朱元璋头脸砸去。
那朱元璋也不是吃素的抵挡了一下,武则天站在一旁懒懒打了个哈欠:“不懂你们,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朱元璋猛地推了忽必烈一把,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身来,笑道:“是,你们两位战绩最强的女士不在乎,那是因为你们现实中可都是人生赢家。”
武则天似乎颇感兴趣,放下手来,看向朱元璋:“咦?说来听听。”
朱元璋先看向南河:“一个是整个项目的二把手,高层核心人物。”他又转眼看向武则天安:“一个带着核心技术跳槽到国外,成为另外一个大国组建项目的关键人物。在国内遭尽唾骂,但在境外却是风生水起的领军人物。”
南河心底暗自一惊,看向武则天。
难道游戏里的玩家,在现实中俩人也是彼此针对?
武则天有些意外,却又笑了,转头朝南河的方向看来,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
武则天:“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好,我不能回到现实,对,我根本只是一段意识。但所谓人类感知现实的方式,不也与我们这些数据感受世界的方式是一样么?所有有什么改变么?就算我赢了不能回去,我也要赢啊,我要成为最后那个看着你们尸骨笑的那个人。”
南河瞧出来几分。
武则天与朱元璋在某些想法上比较在意,他们都把这里当做游戏,没什么太在乎的事情。
而汉武帝与忽必烈,他们虽然都有很在意的人与事,却一个在游戏内,一个在游戏外。
那她呢?
南河自认是后者。
武则天施施然道:“蔺腹、越王无遣、庆咨子、还有闻喜君。大家顶着这时代的名号与经历,要玩就认认真真的玩,就别去看那些花里胡哨的什么现实,看看自己眼前吧。谁能活过这一年,谁能住在温暖的宫室里,谁能拥有安眠与软床,谁能每天看到晨光。去他妈的意识和监测员,我是旧魏的公主,我是齐国的太后,我也是齐鲁大地的主人。”
朱元璋拍了拍衣袖,似乎很欣赏似的看向她。
南河皱起眉头来。
舞阳君说出了墨家巨子的名字。
她以前只猜到他是庆氏,楚国也有不少细作探子到齐国打探,可就是没能查出庆氏的这样一位人物。
而舞阳君得知了他的名字,是不是证明她也在反向寻找墨家巨子。这俩人对彼此的了解都不少啊……
汉武帝什么也没说,他一个人转身踱步有些脚步不稳的朝秦宫深处走去。
朱元璋小声对武则天道:“他已经逼的很近了,你要小心。”
武则天笑起来:“你不是支援他,收留他的人么?怎么反手插刀了?”
朱元璋背着手笑道:“咱们才是邻国,他才是个无家可归游荡在外的小人物罢了。”
南河挑眉。
这越王真是不嫌事儿大,百般挑拨。
如今就像是所有的幕布在每个人身上掀开,这面罩也不再能遮蔽他们,每个人立在这里的对话,无法再保持当初的试探与讨论,反而是明目张胆的利益交互。
南河就该想到,这些人都是上位者。他们的痛苦、崩溃或挣扎,绝对不会有半点在敌人面前显露,在他们知道现实的时候或许也曾受尽煎熬,但此刻,他们会隐藏好一切,只盯着利益。
忽必烈也将目光投向了南河,他们是如今天下交战最激烈的两方,南河回望向他,什么都没说。
忽必烈:“你身处楚国富庶,怕是不知道赵国境内的状况吧。”
南河:“知道又如何。难道楚国要割一半国土给赵国?到时候楚国境内再崩溃?”
忽必烈:“没说要你割让。但希望你也能意识到赵国无路可退的情况下,会全力南下。”
南河笑起来:“蔺腹。你是赵国二相之一,但你不是赵国真正拥有权力的那个人。或许我也不是,但我与楚王同心。你们说是辛翳我并没反驳,因为他与我就从来不分,我们紧紧绑在一起。但或许就是你离权力中心的那点距离,也是致命的。”
忽必烈看向她:“虽然他们指出了你的身份。但我却总觉得不对……你到底是谁?一个成婚不过两年,期间还几乎都在昏迷的人,会对这场联姻抱有这样大的信心?是你是个年轻傻姑娘,还是说你……”
南河垂眼,她没说话,却忽然听到冬风,吹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声。
她转眼看向娃外宫城门外,因晋军把控咸阳城,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除了巡逻的士兵,冷清的像一座鬼城。但却又确确实实有男女老少混杂的歌声,从各个屋檐上飞出,被西风吹得涌进秦宫。
一句四字,铿锵有力,像是战歌。
忽必烈道:“啊,今日是正月初三了。”
南河:“什么。”
忽必烈:“正月初三是秦国祭祀亡人的节日。多年前与秦国交战的时候,我就听士兵们唱过的。这其实是先周时期的一首饮酒战歌,后来因为秦国世代厉兵秣马,攻伐征战,大多人丧命战场,这首歌就成了秦人纪念亡人之歌。”
南河的秦语不算太好,那混杂的歌声又听不清字,她只是站在雪中,静静的听着。
歌唱的平静且连绵。这次是祭祀的却不是亡人,而是亡国罢。
秦国将不在,他们横扫天下的那个可能性也从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彻底消失。
南河转眼看向忽必烈,低声道:“要是下次见面,可能就不是再以这种方式了。”
说着,远处一片雪地中,白色的圆形缝隙再度出现,几乎就像是隐藏在雪中看不出来,南河看了他一眼。这群玩家这样相聚怕是最后一回了。
她想了想,没回头,朝那白色光亮走去。
下一秒,她差点被眼前的金光映的没睁开眼。她稳了稳身子,舒有些关切的朝她走来:“怎么了?”
南河微微摇头:“无事。”
那头忽然有信报兵走进宫中,道:“楚国国书。似乎要王后亲启。”
舒心底一惊,难道是楚国又中途变卦?
南河走过去,打开锦囊,将牍板翻过来。
舒远远看过去,上头好像就四个字。
她有些好奇:“写的什么。”
南河扶额:“……快点回家。”
舒:“什么?”
南河扁了扁嘴:“没什么。不过是我来了不到一天,某些人就催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