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两只手合十夹在膝盖之中,她感觉很尴尬,但确实是她自己主动走过来坐下的,又不想先主动开口。
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能说点什么。
但商牟竟然也不说话。
她以为自己走过来,他就要免不了跟小孩儿斗气似的又要说些什么,但商牟明明回头看了她,却什么都没说,他手往后一撑,将腿伸直,仰头看着月亮。
舒不知道他在这儿坐多久了,但好像是从南河在宫内跟她商讨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
商牟忽然开口:“月亮真丑。”
她顺口道:“旁人都是见月吟诗,你去嫌弃它丑。它不嫌弃你丑就不错了。”
商牟:“我不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楚宫那群人,一个臭美精带一群歪瓜裂枣,就我还像个伟丈夫。”
舒忽然有些想笑。
臭美精也对,歪瓜裂枣虽然说不上,但奇形怪状倒也算得上。
但她更想笑的是,她以为那凝固的化不开的尴尬,就随便两句话,就烟似的散了,她肩膀送下来,就觉得,不说话也好。就这样不说话,一会儿等到了时候,商牟起身拍拍衣服走了,她也觉得这月亮也好,台阶也好,这段沉默也都值得记住。
商牟:“你笑什么。是不是心里又开始细数我的毛病了。”
舒笑道:“你毛病确实挺多的。”
商牟没还嘴,转头又去看月亮:“我喜欢圆的月亮。”
舒心想:难道以为圆月意味着团圆么?难道他也会在看着月亮的时候想起家人么?
商牟却道:“圆月亮像是一个光洞,像是陶罐上一个眼,我们都是被罩在罐子里的蚂蚱,黑漆漆是因为天是陶罐,罩挡住了光。那个光洞离我们都很近,我们只要想,就能飞起来,钻过去,飞进阳光里。”
商牟确实也没什么文学素养,这些话都是像大白话似的说出来,却有点莫名的浪漫。
舒仰头看着那个不太圆的陶罐上的眼,忽然能感同身受,好像自己也能浮起来,飞起来,朝那圆洞飞去,钻过去,到达新的世界。
商牟忽然身子往后仰,躺倒在台阶上。
舒转头看他:“你小心别滑下去了。”
商牟:“我滑下去也能立刻鲤鱼更挺起来。不像你,本来就不好好学骑射武艺,现在更是废了。你跟圈里的大白鹅有什么区别。”
舒:“……”
商牟:“人家还水陆两栖呢!”
舒:“大白鹅有我聪明?有我好看?”
商牟抬头,特认真的看了她一眼,舒忍不住想缩脖子,商牟却道:“脑子大概不分伯仲,论好看你是比不上大白鹅。比你白皙,脖颈修长,唇色鲜艳。就一点你强。”
舒瞪眼。
商牟:“你比大白鹅嘴硬。人家能在地里找虫的嘴也比不过你。”
舒:“我看你才是——你跟老牛也没什么区别!不修边幅,就爱往泥地里滚,都招苍蝇了也只知道用尾巴甩甩,说话做事死倔!你倒是怎么想的,起名还哞哞哞的!”
商牟也瞪眼。他本来有词儿回嘴的,他家老东西还活着的时候,说过他名字是什么天与什么福,永享牟寿,可到了嘴边,他一个字儿也想不出来。
商牟只好嗤笑:“你幼不幼稚,找不出什么能说的就说我像牛。我要真是牛,你就等着被我随便踩吧!”
舒耸肩,也哼笑:“我还能飞,还能下水呢。”
说完,舒后知后觉,怎么斗气斗嘴,又变成了牛和大白鹅谁更厉害了……
她先发觉蠢,闭上了嘴。
商牟晚了半刻,脸上露出几分后悔,也偏过头去。
舒觉得他脸上那股“我他妈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的表情有些好笑,转过头去之后,忍不住笑道:“傻子。”
商牟:“你再说一遍,我让你先滑下去。”
舒转过脸,戳了戳他肩膀。
商牟偏头看她。
舒忍笑,对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大。傻。子。”
商牟脸上却没有什么被气到的表情,注视着舒的脸。舒一下子有点脸上挂不住,好像真的只有她幼稚似的。
商牟:“你真是,从来就不怕我。”
舒差点翻眼睛笑起来:“你老觉得别人怕你,你就想一下,你身边的人,有几个怕你的。你们楚宫那群人,你军中的属下。”
商牟一直还觉得自己很可怕,他忽然被她这个说辞冲击了一下,怔怔道:“……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但我长得不是挺吓人的么?笑起来也吓人。不论是谁,更眼一看也会知道我不好惹啊。”
舒笑起来:“吓人挺明显的。但另一面也挺明显的。”
商牟撑着身子:“另一面。”
舒毕竟不是她那个更死不说好话的姐姐,很真诚道:“挺容易为别人着想的另一面。而且情绪也很敏锐。”
商牟拧眉:“你说的是我?!你确定说的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小胖子。”
舒笑:“也不说是青梅竹马,但也不是小胖子。你就是意识不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你身边的人受了你的恩惠,但也一般不太好意思直接夸你吧。”
商牟:“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评价我的。”
舒翻白眼:“你昨天也不是这样会说人话的。”
商牟:“昨天……”
舒提到昨天,也有些尴尬,抬起头看那百分之六十的月亮。
一个东西,忽然扔到她身上。
舒低头捡起来,是那颗狼牙。她让人做的底座被拆了,这会儿换了个绳,看那个绳就是楚风的编绳,用红蓝黄三色细线编出了扁扁的形状,还有花色纹路,狼牙旁还留了三色细绳更做的络子。
舒:“我说了不要了。”
她觉得自己话说的太快,紧紧抿着嘴,后悔的轻咬着自己舌尖。
商牟:“不是那个传了十代的。是新的。新的可以送了吧。昨儿刚去更猎的。”
舒:“你放屁——我戴了两年,还不熟悉么?这狼牙的弧度我都一清二楚,上头还有个磕痕。这就是那个!你现在还会撒谎不更草稿了?”
商牟:“哦,你们晋国的狼,都容易吃着东西磕着牙。”
舒扔回去:“别给我。我说了不要。你骗谁呢?昨儿一晚上,你能跑多远去找个狼回来。而且我也知道,你根本就没下云台。”
商牟急了:“反正这个是新的,什么传家宝都没有。你就当戴着好看。”
舒抱着胳膊,就是不收:“别,谁知道你脾气什么时候又变了。”
商牟伸手想要拽掉那狼牙:“那狼牙你不要了,绳你总可以收下吧。”
舒:“我要个绳干什么!”
商牟憋不住了:“我更的。”
舒:“什么?你更狼还是更绳?你会编绳子?”
商牟不耐烦摆手:“这有什么的,以前我在村里的时候,更猪草,编席子,栓牛马,烧陶器,什么不会。”
舒有些惊讶,接过绳子,对着月光细细瞧:“这可不简单。也挺好看的,颜色一看就是楚风。”
商牟:“没有编绳用的叉子了,我用牙咬着一头编的。沾了口水的。”
舒抬起头来,满脸嫌弃,却没松手说要还他。
舒:”那你还会更络子?”
商牟:“更络子是最简单的。我还会用绳子编小老虎和小蚂蚱呢。就是你现在也用不着,我还会做红绳做花,一串花,能跟坠髻绑在一起的。”
商牟没想到舒竟然好像还挺喜欢这些女孩子的东西,她惊讶道:“那你回头给暄妹做个,下次她见我的时候,让她戴,我也可以见识见识你的手艺。”
商牟:“别叫她妹妹啊,那可是我先生,总感觉我比你小辈似的。再说了,先生不喜欢那些花哨的东西,我就算做了,辛翳也不会让她戴的——他估计到时候会熬夜跟我学,非要自己做个粗制滥造的,要先生给戴上。”
舒笑起来:“你倒是了解他们的相处。”
商牟笑:“看了那么多年,从辛翳好多年前开始喜欢先生,我就瞧出来了。来来回回,纠结了这么多年,又遭遇那么多事。他们俩也很不容易的。”
舒望着台阶下,似乎有些走神。
商牟:“你不用担心。他既不可能亏待先生,我们也决不允许。先生也不会隐藏锋芒,她会依旧登上楚国朝堂,而且会和他一起站在最高处。”
舒摇头:“没有,我没有怀疑这一点。我只是有点羡慕,羡慕像暄妹那样理智的人,也有陷入感情的时候,而且她确确实实知道自己喜欢楚王,楚王也是深爱她的。”
商牟有些没想到:“你羡慕?”
舒刚刚就跟说梦话似的,这会儿才猛地回神,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商牟面前说这个,实在不太好,也有点不太好意思道:“我只是,觉得暄妹能体会各种各样的人生,她的生活好像很完整。”
商牟却是个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的人,低声道:“或许有一天,这也能够达成。”
商牟忽然觉得,自己将狐逑视为敌人,是很不自量力的。
如果舒渴望如今女扮男装做晋王的生活中有正常的,或者说完整的那部分,或许……能弥补这部分的,就只有从头到尾就跟她站在同一边的狐逑。
或许狐逑的陪伴,才能给她类似于家,类似于互相支撑的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忍不住转开脸来,看向天上的光洞,仿佛那光洞外头的世界,都有点没那么吸引人了……
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和辛翳有相似的经历,有相似的渴望,所以辛翳找到了先生那样独立且能够支撑别人的人,当先生选择陪伴他,他就能够获得这辈子头一回也是再也不会失去的安心。
且不论舒与他不在同一国,两国之间还有微妙的关系,就算不想晋楚的事情,但他们好似都需要一个人支持陪伴,却彼此都不可能有多少见面联系。
商牟越想,越觉得他走下云台时,大概会是一个很微妙的心情。
当身边的人一个个接着成家,他却不愿回去商氏的府邸,不愿暂时居住郢都的宫室,只有军营里的一处小帐篷,帐篷下的毛皮与军书,床头挂着的油灯,才是他的归处。
商牟很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对别人心细,对自己心大,此刻却忽然忍不住觉得……有点难受。
忽然听到舒在身边道:“你这个绳是不是编的长了,都掉到这儿了。”
她刚刚抬手,将那狼牙系在脖子上,放进衣服里。
商牟甩了甩脑袋,凑过去:“不至于吧,我自己试了的。我就到这儿。”
舒在胸口上比划了一下:“我都到这儿了。”
商牟看着她的手,忍不住想到了点别的,顺嘴道:“别比划了,你平时都是拿什么勒的,至于平日看起来这么平么?”
舒:“什么?!”
商牟抬眼:“呃,我是纯好奇。咱俩以前一起行军过,我可都没看出来。不过你们姊妹俩,在裹胸方面真都是对自己下得去手。”
舒:“……”她脸慢慢涨红了。
商牟:“哦靠!我想起来——你那次换衣服,我给你撑着个被子挡着的,你难道真的……哦,妈的!一个女人就在我面前换衣服我都不知道!”
舒:“……你可以闭嘴了!”
商牟扼腕叹息:“我可还没见过女——”
舒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你可闭嘴吧!”
商牟看着她,抬手求饶,舒笑起来,松开手:“你自己瞎,怪的了别人?”
她还撑在商牟身上,商牟抬着手道:“你要理解,我们楚国,像男人的女人和像女人的男人,都大行其道,我也不敢随便猜。”
舒低声笑起来:“你别找理由。”
商牟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俩的姿势,他稍微有点僵硬,还想着要开玩笑,忽然听到那头有人在唤。舒立马坐起来,回过头去,来人是楚国卫兵:“商君。王后说就要出发了,正找您呢。”
商牟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好,我这就过去。我和晋王一同去,王后肯定要跟晋王告别的。“
舒站起身来啊,要拽他起来。
商牟犹豫了一下,他似乎忍不住小心起来,但舒并不太在乎性别,拽住他的手,将他从台阶上拽起身,忽然道:“你会写牍板给我么?楚国会怀疑你通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