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虽然并不是每天都会见她,但他每天都会听寐夫人身边的宫人汇报消息,所以大概知道她每天的行动,就算不见她,也有种她就在不远处的安全感。
然而今日,当她到平日的时间还没有醒的时候,辛翳就已经焦急起来了。然而他坐在宫里等到了深夜,荀南河竟然都没有半点睁开眼的迹象,辛翳脑子里早就乱成一片了。
是他上次做了不适当的举动了么?难道他忽然的亲近让她恼了?!
还是说他说错了什么话,她那日离开的时候情绪就有些不对了……
辛翳第一次如此清醒的意识到,如果她就这样说不再来,便不再来,他一点想找她的办法都没有!那真是连最后一丝气息他都留不住!
直到平日早该清醒的一个时辰后,辛翳实在忍不住了,他派人叫来了重皎。
重皎被他勒令不许进入主宫有段时间了,但他毕竟是大巫,这次加冠礼的祭祀活动,还需要他来准备主持。重皎想大概是加冠礼有些细节,辛翳还想要跟他确认,便拿着写着祭祀流程的竹简去了。
他进了主宫,就觉得氛围不太对,辛翳没说话,让他进来,屏退了旁人。
他们几乎每年都来的章华台,今年因要举办加冠礼,格外熙攘喧闹,楚国的大小氏族,别国的使臣与地方上一些领主高官也都必须前来,他们已经扎营在章华台外,只有小部分近臣有资格入住章华台。
黑夜的章华台周围也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满是营帐火盆的点点星光,环绕四周。
宫人合上门退下后,宫室内静的出奇。
二人上次争执后,重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对于保守南河的秘密,本来就是对不起辛翳,他心里怀着愧疚,就更不敢面对辛翳了。
重皎一向为人简单得很,辛翳低头看他有点局促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辛翳半晌道:“我知道了。”
重皎猛地抬起头来。
辛翳曲着一条腿,手臂懒懒的搭在膝盖上,人倚靠在凭几上:“我已经知道荀师回来了。”
重皎一惊:“您是看出来了还是……”
辛翳:“我对宫里的管制还没那么松,你说过的话,我自然有办法知道。再说,就算荀师不告诉你,我怕是也能看出来了。”
重皎手扶着地板,膝行几步,惊愕道:“那……那……”
辛翳轻笑:“她不知道我知道了。”
重皎张着嘴:“那……那……您最近召见寐夫人,其实是……”
辛翳:“逗逗她。荀师在这方面,一向……很迟钝啊。但我今日来找你不是因为这事儿。你欺瞒我的事儿,别以为我不会追究了。只是今日她该醒来了,却到现在还没醒来。"
重皎:“那……那该怎么办?”
辛翳前倾身子,敲着桌子道:“我问你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知道她现在的魂魄在哪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不会再走了!”
重皎一下子慌了神:“之前有一次,我白天的时候去寻她,给她‘看病’,那时候能感觉到,她的魂魄依然在北方。但先生与我说其实并不是北方,而是很远的地方。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魂魄回来……锁魂这种事情,更是……闻所未闻。”
辛翳身子一僵:“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今夜她再不醒来了,我们就在这儿……束手无策是么?”
重皎慌张的从袖中拿出那四角缀烛龙的铃铛:“要不我再试试,试试她在哪儿。呃、我这个铃铛,只用在先生身上过,它应该能告诉我先生的方位……”
他满头是汗的想要闭上眼睛,但好像是始终没法集中注意力,而且他们又在室内,也不在寐夫人的身体旁边,重皎也很不确定,嘴唇都有点哆嗦:“奇、奇怪,好像……好像她的魂魄……不是之前的位置了……更向西,还是说……啊,我、我不太确定——”
重皎话说到一半,忽然铃铛猛地响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重皎连忙伸手捂住铃铛,瞪大眼睛:“如果没猜错,她回来了……”
辛翳连忙站起身来,二人沉默侧耳听着外头,过了没一会儿,长廊那一头传来了宫人焦急的脚步声,他们飞奔而来,一下子跪倒在门外。
辛翳:“进来。”
宫人推开门,俯下身子喘息道:“大君、寐夫人……醒了!”
辛翳肩膀猛地松懈下来,他沉默半晌道:“她有怎样么?”
宫人:“好像无事,寐夫人只是没像平日那样起床,继续躺着呢……好像有些疲惫。是否让人传召寐夫人来。”
辛翳连忙抬手:“别。让她……歇着吧。她要问,就、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要是让荀师知道她晚醒来一个多时辰,就让主宫大乱,那就暴露了。
宫人连忙称喏。
辛翳又道:“等等,如果她主动要来主宫,你们也别拦着。让她随意在宫中行走就是,不必对她设防。”
待宫人合上门,辛翳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发了会儿呆,倚着柱子,看向了呆傻的重皎。
重皎:“我、我以为大君只喜欢男人,原来、先生变成了女子,您、您也觉得……呃,可以?”
辛翳翻了个白眼:“我又没干什么,你扯这么多干什么。你倒是也挺会通敌的啊,这几年山鬼不再用哨子,也不是天天一群人都在一块儿,你就忘了誓言,敢来骗我了?”
重皎:“这、这也不能叫通敌……那可是先生呀。先生让我发了誓,我也……”
不过重皎又松了口气:“这也是好事儿,否则我夜里都睡不好,老觉得我当双面间谍似的。您要与先生相认么?”
辛翳微微一笑:“她不说不想见我么?”
重皎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先生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先生是……”
他自己也说不出解释来,辛翳耸肩笑了:“你就别操心我们之间的事儿了。我就问你,有没有办法,不管是操控魂魄也罢,锁住魂魄也罢……就是留住她的办法!”
重皎:“您知道我有许多巫书,上头都写着先周的许多巫术,里头确实有些与此相关的巫术,但您也知道,那本书被先生翻看过,先生没少嘲笑,说里头的巫术要是有用,她就肯叫我声先生……”
辛翳也是病急了乱投医:“要不就试试?万一呢!”
重皎连摆手:“那可不敢乱试,里头都有很多要割肉要放血的法子!”
辛翳听他这么说了,倒也只好放弃。
重皎犹豫道:“……您不若,当面与先生谈谈呢?”
辛翳:“什么?”
重皎:“您也知道先生的性子,很多事情她并不会主动说出口,或许她也有很多想法……或许您说大楚需要他,您也需要他,他就肯留下来了呢?”
辛翳转过头去:“她跟你说过不少话吧。你听她提起过‘任务’么?”
重皎:“任务?什么任务?”
辛翳:“看来你也不知道啊。罢了。我只是怀疑……她、她在我这儿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或者是有一部分要做的事情没完成才……”
重皎惊得说不出话来:“您从哪儿听来的说法!任务?!天底下有谁能使唤的了她?”
辛翳倚着柱子,半晌道:“我也想过,天底下谁能使唤她。谁能让她都无从反抗……就算真有这么一号人,她觉得我也对付不了么?连一个字都没与我们提过。”
重皎咬了咬手指,半晌指了指天:“您说会不会真的是什么鬼神?”
辛翳嗤笑:“她的性子,会信鬼神?”
重皎:“不信归不信,却不得不低头。”
辛翳微微一愣,沉思没说话。
重皎:“什么借身还魂本就像是有鬼神之力,我也只是这样猜测……”
辛翳其实想过很多回这些事情了,但他确实想不出答案。
辛翳想了想,坐回了桌案边,托腮道:“你一会儿去见见她吧。如果她没再睡下的话。”
他说着微微斜眼:“傻事你不会做第二次了吧?我只是想让她留下,从不可能会想害荀师。你难道希望她永远再也不回来?”
重皎垂下头:“不……我只……”
辛翳狠了狠心:“你去试探她一番。”
重皎张大嘴,简直就像是旦角戏子被强逼上从戎救国道路,慌得手都哆嗦:“怎么、怎么试探?”
辛翳微笑:“就说大君似乎已经怀疑她身份了。”
这样一来,若南河来去从容,但是为了某个目的才回到楚国,怕是会着急想把要做的事情完成,他就可以一探她到底回来的目的;但如果南河回来,并不是她自身能控制的,那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在做出其他的反应?
她应该不会平白无故的回来,就看她下一步会怎么做了。
重皎:“呃、那、那等明日吧,我今天想想要怎么说。”
辛翳:……还要排练一下?真没出息。
不过怕是没几个人会在荀师面前能泰然自若的装模作样。
就连辛翳,最近也总觉得自己的演技几乎是漏洞百出。或许他太多的地方都被荀师看透了,但荀师什么都没说。
是她在装傻,还是说在这方面,她是真傻?
辛翳沉思之中,景斯来报,说是商牟和探子的军报送来了,请大君过目。
辛翳便让快把自己指甲咬坏了的重皎下去了。如今章华台比郢都楚宫要小,人都在眼皮子底下,想他也不敢做什么傻事。
景斯在一旁给辛翳添黑豆煮的茶汤,辛翳看了两行,腾地从趴着变成了坐着,盯着竹简,又看了几行。
他忽然开口道:“关于各**探的名单,除了我、荀师应当没人知道了吧。”
景斯想了想:“具体的人名应该只有您和荀师知道,当然还有军探中向楚国联络的总管。范季菩知道一些越国、且兰等地的军探,商牟与魏国的军探有些消息的联络。也仅就如此了。”
辛翳倚着凭几,眉头紧锁:“晋国的军探,我甚至都不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我记得那时候是荀师为了攻下晋国,亲自安排的。”
景斯:“是发生了何事么?”
辛翳皱眉:“晋国突然没了消息。也不是说……完全没了消息。而是没了有用的消息,之前连晋太子意欲改革户籍,这里都收到了消息。但如今,却全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而且消息数量也急剧降低。商牟说是要我小心,认为晋国的探子可能被人……一网打尽了。”
景斯一惊:“这怎可能,奴就算愚鲁也知道,当初荀师曾说,齐、赵都是军探大国,楚国要也想安插探子细作,必须要想出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一网打尽的办法……因此说是各**探身份隐秘,也对彼此毫无所知,只是知道探得什么消息,送到什么位置……怎么可能?”
辛翳:“而且如今秦晋正要会盟,应该是异动最多的时候,我这儿却得到的全是什么师泷、狐氏的消息。要不就是晋国有高人,想出了什么法子来破局。要不就是……”
他冒出了一个想法:
要不就是荀南河也有参与此事。
可她每日醒来都在宫内,根本没什么条件递消息出去!
难道她白日——
不可能……!
绝不可能!
晋国朝堂上就未曾有过什么新来的名士,就算有个刚刚进入小晋王身边的狐笠,但此人并不难查,他年纪不比荀师小几岁,在荀师于楚国扬名的时候,那狐笠也正在稷下学宫。
辛翳不能再乱想了。
他思绪不能再飞了,再这样毫无根据的怀疑胡想,对他毫无好处。
会不会是荀师在楚宫也有自己的人,她也和谁联络了?
还是说晋国大变,导致了探子中某些关键人物暴露,被晋国连根拔起了?
辛翳将脸埋在掌心中,半晌道:“此事按下不表,看看其他各国是否有同样的事发生。派人再去秦国,我们以往忽略秦国的内政,但如今秦晋关系紧密,知秦国的动向,也能推测出不少晋国的事情。还有,晋国那个成功驱逐白矢,坐稳王位的小晋王舒……让人去查查吧。之前晋国的探子,也是关注白矢更多些,反而这个太子,似乎都没多少人见过他。”
景斯:“喏。”
辛翳心神有些不定,捏着竹简在屋里来去走了好几圈,还是放下了:“此事没头绪,先不理。明日早晨,叫原箴来。”
景斯起身,看他向床铺走去,道:“寐夫人刚刚又起身问了一句,今日不让寐夫人来了么?”
辛翳:“……不了。我歇下了,你让人熄灯便是。”
景斯最近总觉得猜不透大君的想法,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将茶水放置好,命人将熏了草药的纱帐放下,轻手轻脚的离开主宫。
辛翳一整夜也没有睡好,他总感觉有一些谜团包裹着自己。
某些天马行空的想象,似乎指出了些方向,但又很难深思,他也不敢深思。
他心里一阵冷一阵热的,一直到连远处走廊上宫人的脚步声都少了,夜深了,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会儿又是在山洞里,荀南河揽着他,眼里都是火光,温柔且心痛的望着他;一会儿又是他在夜色里胡搅蛮缠了好一阵子,荀南河望着他,眉头紧锁,半晌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真正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却在天都还未亮的时候,猛地惊醒过来。
仿佛就跟被鬼压床似的,他先是惊醒了,意识才回到脑海里,身子乏的就像是动弹不了是的。
紧接着,辛翳神经猛地绷紧,他听到屋内有一些小小的声音。
他睡得一身冷汗,手指都发酸,软被揉成一团抱在肚子上,他微微从床榻上仰起来些身子,转过头去。透过纱帐能依稀看到空旷宫室的远端,穿着浅青色深衣的女子推开一条门缝进来了,露出外头朦朦亮的蓝灰色天空,她长发梳了个素髻,缀在背中,发尾横贯一根玉质短簪。
她这会儿正背对着屋内,手撑着门框,探出头去与门外的宫人细声说话。
辛翳脑子嗡嗡作响,半天才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
她轻柔的声线听不真切:“总归怕大君不习惯让妾照料……唔、好吧……只是天若是亮了,妾怕是会……嗯,还是不要在大君面前晕倒的好……啊,大君真的这样说了?好……”
也不知外头的宫人是谁,总之劝了一番,她点了点头。
眼睫鼻梁到嘴唇,侧脸的线条被门缝外黯淡的天色映亮几分,宫人递了灯烛给她,又似乎说什么,若大君醒了就让她来开门,说是会让人端水进来。
辛翳指尖总算传过力气去,身子缓过劲儿来,脑子迷迷糊糊的想:谁胆大包天,拿她当个宫人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