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临近黄昏,天气不算太热。守礼和水生闲来无事,背靠背坐在院前大石头上神聊,任安听了几耳朵,觉着话题不感兴趣,索性钻进茂密的迎春花丛搓花蕊玩。正玩着,任安瞧见华丰和陶鸣有说有笑归来,便存了戏弄之心,偷偷退到花丛后,然后,乘人不备,一个流星箭步冲到华丰陶鸣跟前,扮鬼脸吓唬人。
“好你个小子,扮鬼吓唬我,讨打!”华丰说着,怒吼吼追在任安后头挥舞拳头。
任安吓得魂飞魄散,忙忙张口求饶:“好哥哥,我错了,你大人大量,饶了我吧!”
华丰厌恶地瞪着他,越发加快脚步,任安不敢懈怠,飞速躲进房间,啪一下关上了门。
守礼和水生看着好笑,想任安那单薄的小身子骨,还敢虎口拔牙,太不自量力了。
两人的嬉戏最终以任安的求饶而告终,陶鸣一边看热闹、一边假意奚落任安,任安也很知趣,随意大家取笑。在这一派祥和气氛中,杜蓄默不作声躲在犄角旮旯里,冷眼旁观。
很快,太阳落山了,天色幽暗,月牙犹抱琵琶半遮面。
华丰不知从哪讨一兜花生酥,吃得津津有味,惹得陶鸣几个眼馋,凑一旁献殷勤。华丰懒得纠缠,又嫌难打发,干脆分了一人一块。陶鸣几个心满意足,围成不规则的圆圈坐在桌前,一边啃花生酥、一边讨论起后日的掖庭拣选,畅想未来。
这种场合,守礼鲜少插嘴,干脆装聋作哑,专心拾掇床铺。
默默收拾了一通,守礼发觉陈水生失踪半天了,便想去外头找一找,谁知才到门口,陈水生又鬼使神差出现了,还边走边问:“对屋都熄灯了,咱们是不是也该熄灯了?”
守礼点了下头,回头扫一眼,觉着人数不够,便脱口而出道:“别急着熄,还少了个人呢!”
华丰随手撂下一把瓜子壳,表现得十分关心,道:“都这麽晚了,谁还在外头闲逛?”
“刚任安闹肚子疼,说是出去方便,到现在还没回来呢!”沈清秋压低了声音道。
“这么久还不回来?别是掉粪坑里了吧!”华丰一边开玩笑,一边冲陶鸣道:“诶,你去外头找找,别真掉进去了,到时候弄得一身臭烘烘的,回来恶心咱们!”
“啊,就我一个人吗?出了院子往茅厕去,一路黑漆漆的,我害怕半道有鬼!”陶鸣胆怯道。
华丰瞪了他一眼,厌烦道:“真没用,白日还和我说不怕鬼,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哼,这世上哪有鬼啊?”说罢,蔑视了他一眼,阔步朝门口走,“走吧,我和你一道去!”
陶鸣听了,心下稍安,尾随华丰出去。
守礼和水生铺开棉被,褪下外衣,叠整齐放在枕头旁,然后双双躺下来说悄悄话。
正聊得起劲呢,忽听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有人一把推开了屋门,慌张道:“不好了,不好了,任安犯羊角风了,躺树下一动不动的,嘴里直吐白沫!”
“啊!”陈水生大惊失色,急忙挺身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满脸疑惑望着陶鸣问:“羊角风?”
“羊角风都不晓得?这病可骇人得很!”杜蓄趴在大通铺上,漠不关心地接了一嘴。
陶鸣急得跺脚,道:“嘿呦,你们还在这聊起来了,快随我出去看看,好歹先把人抬回来再说啊!”
杨怀忠和沈清秋还没脱衣服,一听这话,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火急火燎跑出去了,守礼和陈水生也慌忙找衣服,各自披了,满屋子只剩下杜蓄磨磨蹭蹭的拖延。
众人不耐烦等他,四人一群,风风火火地出了屋,直奔松树林里的茅厕方向而去。
是夜月色皎洁,满天星光照得地面白花花的。众人踩着月亮地,钻进树林,毫不费力就看见任安躺在草窠边,手足瘛瘲,如角弓状,及至离得近了,又发现他口吐唾沫,眼睛翻白。
“咕——咕——”
头顶传来斑鸠的叫声。
陈水生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周遭,胆怯道:“这鸟真不识趣,深更半夜还叫,怪瘆人的!”
守礼也有这感觉,但当务之急是要先救人,于是将目光投向众人当中最有主见的华丰,只见他眼睛滴溜溜一动,便有了想法,当机立断道:“咱们先把人抬回去再说!”
众人齐声道好,共同发力,一人一头抬起任安四肢,一刻不歇地将任安抬回房间。
杜蓄刚穿了衣服,见大家抬着任安进来,起先还不以为意,等大家将人抬到他身边,他看见任安浑身抽搐个不停,顿时吓得不知所措,赶紧闪开,挪了几步出去。
众人懒得安抚他,挨肩擦背围了任安一圈,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筹不纳。
到底都是孩子,一遇着事,全慌了神。
华丰很焦躁,张口道:“不成啊,这不成啊,任安直吐白沫,咱们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啊,得找个稳妥有能耐的人来才是,咱们还是去寻孙掌案吧,请他拿个主意!”
“可孙掌案住哪呢?”卢俊迷茫道。
“你知道吗?”华丰拉着杨怀忠问。
杨怀忠诚实的摇了摇头,“我哪知道?”
“要不我去吧!”陈水生毛遂自荐道,“我下午一个人出去闲逛,误打误撞经过了孙掌案的居处!”
“嗯!那就你去,快去快回!”华丰打发了陈水生,赶紧又转过头来,眼巴巴望着剩下的几个人,满面着急道:“都别闲着,快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其他法子?”
“对了,我曾听老人说,人犯羊角风时,拿针刺人中管用!”卢俊急中生智,抬头见大家全看着他,他又急得满头大汗道:“可是人中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
“说了等于没说!”华丰言简意赅,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算了,算了,我看咱们别瞎折腾了,还是等孙掌案来了再说吧!”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守礼呆呆坐在任安床尾,只觉心脏怦怦乱跳,没个消停。
“从前,府内有个僮仆和他一样,也患了羊角风,然后,一屋子渐有一半也得了羊角风,这病是会过人的,你们当心点吧!”蜷在墙角的杜蓄嘴巴打颤地说。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华丰强稳心神,厌倦的白了杜蓄一眼,道:“任安现在都不省人事了,你还在这妖言惑众?怎的?他和你有仇啊?你盼着他死不成?”
杜蓄哑然不语。
守礼定了定心,赶紧向门口张望,只见孙掌案带了衣衫不整的周平慌里慌张闯了进来。
立定脚跟,孙掌案赶紧向大通铺瞟了一眼,然后喝退众人:“都散开,围着凑什么热闹?”说罢,大步流星到床前,弓下腰板儿,对着任安,又是掰嘴、又是扣眼,查看症状。
守礼侧目而望,发觉任安的手足更蜷曲了几分,浑身抖个不停,面目表情狰狞,委实可怖。
孙掌案诊察了半日,大感疑惑,望着众人道:“好端端的,他怎么犯羊角风了?”
众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详情,孙掌案无奈,挺直的腰板儿一塌,气先泄了三分。
周平见状,赶忙凑到孙掌案身后,建议道:“师傅,瞧着怪吓人的,再耽误怕是害人命,要不我去御药院走一遭,求位医令来治一治?”说罢,紧盯孙掌案不放。
孙掌案黯然道:“你当医令随便请得动啊?指望他们,倒不如指望咱们自己呢!”
“师傅不知,御药院的程司药程英是我同乡,他平时专门负责抓药,要不,我去求求他,他整日待在药寮,耳濡目染的,说不准知道怎么治羊角风呢!”周平边说边打量孙掌案的神色。
孙掌案踌躇了一下,马上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你拿着我腰牌,快去快回!”
“诶!”周平答应了一声,接下孙掌案递上的腰牌,转身出了房间,风风火火去了。
偏任安又发作了,众人一窝蜂聚拢,孙掌案瞧来瞧去,很是头疼,不禁厌烦道:“往前凑什么热闹?我问你们,他进宫有段日子了,这是头一次犯病还是先前也犯过?”
众人互相打量,嘴里咕哝着,都说没见过任安犯病。
孙掌案得了回答,微微一叹,不禁合目,揉一揉太阳穴,更觉脑瓜四分五裂了。
守礼等得焦急,时不时向门口打量,约摸过了一炷香功夫,终于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守礼心中大喜,连忙盯着门口,只见周平满头大汗跑进房里,急冲冲走到床边,上气不接下气道:“师傅,程英给了我一包防葵散,说是除邪镇惊、百灵百验!”
孙掌案喜出望外,忙道:“管它管不管用?眼下没什么好法子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全看他命大不大了!”说罢,转头望向华丰,询问道:“你叫什么来着?”华丰刚想张口回答,孙掌案却打断了他,用吩咐的口气道:“去倒碗温水来!”
“嗳!”华丰答应了一声,飞速跑到桌边,提起铜壶,往茶杯里倒了大半杯水回来。
孙掌案解开药包,手掌一斜,将药粉全部倒进了茶杯,然后又拿食指搅了搅,心下一横,掰开任安的嘴唇,硬灌了一大口下去。任安吞下去半口,和着白沫又吐出半口。孙掌案强行又灌了一大口,这回任安完全吞下去了,也安静了不少。
“瞧他平静了,兴许有用!”周平由悲转喜,有些自得的靠向孙掌案,着手为任安擦嘴。
守礼觉得这是好兆头,连孙掌案也这么认为,可任安只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反应得更加剧烈了,手足抖动着,大幅蜷曲,双眼直往上掀,渐渐的,只剩眼白了。
周平离得最近,只看得不可思议,胆战心惊,明明服了防葵散的,怎么会陡转急下?
周平抖着右手,试了试任安鼻息,果然热气慢慢散了,于是,他悲伤地扭过头来,沮丧道:“师傅,气散了!”
守礼听得清楚,瞪圆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其他人也吓得说不出话,全呆住了。
“唉,还没成年,就......”孙掌案长叹了一口气,镇定道:“我们也算尽人事了,终究是这孩子福薄,这就夭折了。周平,去请停尸房的人过来处理尸体吧!”
沈清秋吓得不轻,捂着嘴呜咽了起来,守礼和陈水生也怕得要命,偷偷攥紧了拳头。
停尸房的黄门来得很快,抬了一副半旧担架,进来就摆在床边,首先和孙掌案问了句好,然后不说废话,齐溜将任安扔了进去,蒙上一层白布,重新将担架抬起,溜之乎也了。
守礼心乱如麻,既为任安的猝然离世而伤心,又为命运的反复无常而叹息,明明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人,一夕突然没了,而死前的样子又如此骇人,真令人畏惧。
孙掌案锁着双眼,很不开心,连句安慰的话也懒得同众人讲,只吩咐早点安歇。
众人刚失了同伴,心情十分低落,压根睡不着觉,全躺在被窝里宁思静想,叹造化弄人。
屋外,月亮蒙了雾,院子里起了飒飒的风,有前兆一般,稀里哗啦下起豆珠大雨。
大通铺上有人翻来覆去的,守礼本就睡不着,外头又飘着雨,现在铺上又不安静,守礼更无法入睡了,干脆睁开眼睛,细细想进宫来的种种,竟然历历在目。
到了后半夜,雨停了,风收了,窗外传来麻雀抖动翅膀的忒儿声,夹杂着虫子的喓喓声。
守礼想了半宿,心反而静了,躺在铺上摩挲着拇指、食指的丫把儿,慢慢进入了梦乡。
次日,天色隐晦,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孙掌案不知是可怜众人,还是怎地,反正没有使唤守礼这院子的孩子干活,只交代安心静息,等候明日的内苑拣选。
守礼闲了无事,便靠在廊前柱子怔怔发呆。
陈水生闲步出来,瞧他愁眉不展的,便绕到廊柱后面,偷偷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任安,他死前这麽吓人,死后会葬在哪里呢?”守礼一边说、一边叹气。
陈水生紧张兮兮地看了眼左右,趴在守礼耳朵上嘟哝道:“我偷偷跟你讲啊,听正哥儿他们讲,宫里无官无职的黄门如发生意外死了,多半会扔在西山后头的乱葬岗!”
“啊!”守礼惊讶着叫了一声,觉着不妥,又低声道:“那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陈水生心里一寒,神色间也多了几分怜惜,道:“是啊,活着不享福,死了也投不了胎!”
守礼听了这句,不由心中沉痛,怔怔出神。
这时,杜蓄凫呼雀跃闯入眼帘,笑嘻嘻道:“你俩是傻子不成,落点了,还不进来?”
他这一说,守礼才发觉天又黑了,乌云密布,院子里落了不少雨点,不过雨脚不均匀,刚才并未淋在守礼和陈水生头上,这会子越下越密,倒不得不退回廊下了。
陈水生啈了一声,表示不接受杜蓄的好意,守礼对杜蓄也没多少好感,不光因为他离群索居,落落寡合,更因为他设计过沈清秋,所以一直以来,守礼都对他敬而远之。
倏忽之间,雷声殷殷,电光交错,雨瞬间下得大了。
杜蓄见守礼和陈水生不搭理他,倒也没口出恶言,只怏怏走开了。陈水生看他没好气,便也厌恶地白了一眼,而后见雨势不减,便拉了守礼回房,找沈清秋划拳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