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心言用了一夜的时间, 试图说服自己留下,然而不管她怎么理解韩厉,她都做不到勉强自己参与造反。
她可以等, 两年三年五年, 只要他终有一天能够离开这片浑浊的泥塘, 她都可以等。
在这期间, 她会把生活经营好。
“大事”她做不了,“小事”她能做得很好。
她仰面躺在床上,重重地叹气。
韩厉总要回去继续做他的左督卫, 然后她呢?
纪心言翻个身,强迫自己闭眼不想。
就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相处时间吧。
只是这相处时间短而又短。
小皇帝与太后要离开了。
在纪心言看来, 这应该算个好消息。
他们住在这里实在太不方便了, 每天的工作量都增加好几倍, 尤其是厨房里干活的。
但其它人似乎不这么觉得, 他们为此郁郁不乐。
徐婶甚至伤心地落泪, 破天荒地跟纪心言念叨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一年又一年, 那京城, 还回得去么。
小皇帝起驾前一晚,照例设宴款待群臣, 照例是厨房最忙。
可能因为换了地方, 再加上来的那日受了凉,小皇帝本就体弱,最后一日显出点风寒之症,早早就退了。
余下的人便也没了心情吃喝, 怕打扰皇上休息,天才黑就都回房间了,整个金楼安静下来。
纪心言住的院子在最里面, 不管热闹还是冷清都与她无关。
太后没忘赏赐酒菜给她。
大约五六个侍从侍女将十来盘小菜点心还有一壶酒送来,摆满了院中石桌。
纪心言虽对皇帝太后无感,但人家送了好酒好菜,还是满面堆笑感谢三连。
领头的女官笑而不语也不走。
纪心言隐约觉查出对方可能是想要“小费”,但又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落难的皇帝的侍女居然还要摆宫里的架子?
她想到韩厉出生入死就为了这么个皇帝,心里便一阵
不痛快,硬挺着和她对视半天。
那女官见她如此不开窍,终于沉下脸走了。
人一走,纪心言就舒服自在了。
这晚月色正好,她将两个灯笼挂在树上,照着满桌饭菜,习惯使然先尝了口酒。
酒的色泽清淡,带着浅浅果香,微甜,但品得出度数不低,放在这个年代品质算相当好了,不是一般酒楼能出的。
再想到小皇帝与太后生活的地方,这酒很可能是从大昭皇宫带过来的。
院中无人,也就没人看到她的样子,纪心言索性穿着中衣,撸起碍事的宽袖,就着热菜不知不觉连喝好几杯。
韩厉来时,就见她一条腿跪在石凳上,左臂支着石桌,右手伸出夹远处的菜。
那幅画面,闲适极了,甚是养眼。
他笑道:“别人都在替皇上担心,处处紧张,你这里倒挺自在。”
听到声音,纪心言忙从凳子下来,稍微正了正姿势,朝他抿嘴一笑。
“你吃了吗?一起吃吧,这么多。”
她从送来的盘子里取了双干净筷子。
韩厉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将手中提的东西放在另一个圆凳上。
他接过筷子,帮她把刚刚要够的菜夹到碟中。
两个人,有菜有酒,这么安静,这么惬意。
纪心言高兴,给他也倒了一杯,笑着说:“你自便啊,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她的脸颊飞着红霞,双眼盈着秋水,情绪高涨得有点不自然。
韩厉看了她一会儿,说:“明日皇上太后起驾,我要随行送一程。”
纪心言怔了下,问:“还回来吗?”
韩厉道:“之后我会去剑州,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纪心言忘了夹菜,呐呐地哦了声。
韩厉又道:“我这次回去先找安王,一旦确认你安全了,就会传消息过来。”
他顿了顿,仿佛说话是件很艰难的事。
“收到我的消息后,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了。”
“安王会同意吗?”
“如
果他追杀你是为了掩盖世子身份,那现在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就没有杀你的必要。他心里清楚的很,留着你比得罪我更划算。”
纪心言沉默着,定定地看着他。
韩厉避开她的视线,将圆凳上的东西拿上来。
先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油布包。
里面放着几样奇奇怪怪的玩意,一对小胡子,一张薄如蝉翼的软皮,一个凸起的圆球状的东西……
“这是几样易容用品,我这两天赶做出来的。胡子,喉结,半张面皮……”韩厉逐个介绍,“用法很简单,只这三样,就可以做出几种不同的脸,但都不是很精细,你技术不行,最好不要经常变。”
纪心言赞道:“你太厉害了,怎么什么都会,真是十项全能。”
韩厉笑道:“十项怎么够。”
他说着,又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个大约二十厘米高,二十厘米宽的圆柱体,外面用印染布做了一层罩子。
他把罩子提起来,竟是个小巧的鸟笼,里面关着那只蓝紫色羽毛的小鸽子。
“我看你很喜欢它,若不嫌麻烦,就带上吧。”
纪心言的注意力被漂亮的小鸽子吸引走,见它在里面扑棱着翅膀,不免心疼,说:“这样关着它,它会不会不开心?”
“如果不关住它,我去哪它就会去哪,你根本管不了的。”
纪心言微怔,忽地反应过来。
这是一只信鸽,它认韩厉为家,不管离开他多远,都会飞回去找他。
韩厉并不是送鸽子,他是送了一个联系方式,虽然这个联系方式是一次性的,而且是单向的。
那也足够了。
仿佛清风吹破心中阴霾,纪心言顿时高兴起来,却又担忧道:“万一不小心让它跑了怎么办。”
“这个笼子是特制的,没有门,底部有两层板,只有把两层板合扣才能打开,就是怕有人不小心放了它。”
“太好了,我喜欢。”纪心言开心地说。
韩厉也笑了,只是又嘱咐了一句:“它大约还有三年的寿命。”
纪心言一愣,喃喃重复:“三年?”
“嗯,三年。”韩厉道,“到时你帮我把它埋了就好。”
纪心言生气了,这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么好的气氛里说这么不好听的话,还要用这么冷静的口吻。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好像情绪忽高忽低的,快乐来的特别快,也走的特别快。
她负气似的举杯说:“这杯酒给大人践行,祝大人……”
她顿住,也不知道该祝什么。
祝大人拥立新皇成功,立下汗马功劳,将来位极人臣?
他现在已经位极人臣了,他还想要什么呢。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他为什么不能像原野那样,只选择为一头效力呢。
如果他只是个炎武司督卫,他们之间的可能性还会更大些吧。
她话都没说完,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快得韩厉来不及阻止。
韩厉索性将自己那杯也一口喝光。
辣酒易入喉,美人难入怀。
纪心言拿起酒壶,看样子还要喝。
韩厉伸手扣住她酒杯,连着她握杯的手一并扣住了。
“大昭的酒比大豫烈很多,你不能这么喝。”
他说完,从她手中抢过酒壶,不由眉头一皱。
酒壶轻飘飘的,晃一晃,只剩个底了。
“都是你一个人喝的?”他皱眉问,难怪看她面色一直红红的。
纪心言唔了声,一本正经道:“这个酒好喝,不是市面上的普通酒。”
韩厉把酒壶放到手边:“剩下的不许喝了。”
“喂!”纪心言不满,“这可是你们皇上御赐的酒,你敢不让我喝?”
韩厉举起酒壶将余下不多的全喝光。
纪心言气恼地瞪着他,抽回手托起脑袋,微仰着脸看天,不理他。
月亮清楚地仿佛能看到上面的山丘。
“真美。”纪心言喃喃道,“我来到这里,哪都没玩过呢。好不容易去趟雪山,差点把小命送了。”
韩厉只当她在抱怨一路逃亡
的生活,并未多想,说:“等你安全了,还是去淮安城吧?”
“淮安城……”纪心言轻声重复,“到处看看也挺好的。大人你上次说西北的夜里漫天繁星,你见过吗?”
“见过。”
纪心言回看他,坏坏一笑:“准是出公差的时候借机游山玩水。”
她眼中似有光浮动,带了些许醉意。
韩厉弯弯唇,没回她。
“西北除了草原,还有什么?”她问。
韩厉想了想说:“更北的还有大漠。”
“大漠啊……”纪心言憧憬地望着天边,“我们可以在草原骑马看星星,还可以去大漠看日落,多好呀。”
韩厉静静听着。他喜欢听她这样说,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实现。
越是平淡美好的东西,对他来说越难得。
小鸽子发出咕咕叫声。
韩厉掰了一小块饼喂它,到底养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些舍不得,不知将来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纪心言忽然叫他名字:“韩厉。”
韩厉抬头。
纪心言清清嗓子,说:“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努力活下去。”
韩厉失笑:“这还用你说,我像轻易放弃生存机会的人吗?”
纪心言也笑了,说:“我肯定会找一个地方,努力赚钱。如果以后……以后……”
她想说,如果以后你们失败了,你也要留下这条命来找我……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她甩甩脑袋,说:“如果以后你混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
韩厉含笑点头:“懂了,我有靠山了。”
夜风吹过,挂在树上的灯笼晃了几晃,似要掉下来。
纪心言很自然地起身去扶,不料酒意上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她闭上眼,手撑在桌面上,感觉有人拉住她胳膊。
随即,她向前倒进一个温暖坚硬的怀里。
她没睁眼也没动,让那阵晕眩感自己过去。
韩厉低眸,一手搂住她,另一手抚上她的长发。
他用嘴唇轻蹭她头顶的发丝,极力克制着吻她的**。
纪心言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腰,贪恋他的怀抱不愿放手。
她想,她必须再问一次,就问一次,最后一次。
“大人,为什么呀……”她呢喃道,“原野没得选,因为他身上有蛊虫,但他至少做出过选择。大人你费力气除去蛊虫,难道不是为了有更多退路吗?既然不开心,为什么不离开呢?现在走不了,永远也走不了吗?”
韩厉嘴唇动了动,似是没想好要不要说话。
纪心言抬头看他,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期待。
韩厉轻轻叹口气,将她面上一络发丝别到耳后。
“因为我姓沈。”他柔柔地抚着她的脸,“太|祖第二个儿子是我父亲,带八千铁骑死守皇城的小晋王是我亲哥哥。”
“为了他们,我不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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