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把他们带到了另一边的工作台。
天色越来越暗, 他点了盏油灯挂起,然后矮身对着工作台上刚取出的小东西一吹。
“嘭--”地一声轻响,那悬挂在小小十字木架上的一整张方形白布便立刻膨胀起来。
在气体的吹动下, 白布边缘因贯穿的绳索与横木留在十字架上, 中间则完全向前鼓起, 像一颗小气球。
“如果这是海,它马上就走了。”大青笑眯眯地转了转那个小小的船只。
这船只只有成年人半个巴掌大, 看着十分小巧,但却不失精致。
而大青吹动的地方,正是温山眠此前进入巴尔干时看见的, 船上十字木架上缚着的柔软的东西。
将其垂坠下来之后,那原来是一张白色的帆布。
大青吹完后,把小船往桌面上一摆,得意洋洋道:“我做的小型复刻版。”
这手活确实是有够精细。
“靠风吹动布,让船在海上航行?”
温山眠是末海出生的, 他或许对船只制造不那么了解,但对海洋的了解却恐怕远超巴尔干任何人, 很快便会意道。
“没错。”大青应声:“你家乡也有船?”
“嗯,但他们前进主要靠木桨。”温山眠说。
“木桨?木棍?棍子打水划的那种?那种阿方索也用过, 他第一次去海湾用的就是木棍,搞一排平木板就漂过去了。现在这种帆布是他后来改出来的, 借风航行, 在海上前进速度远比木棍……好吧, 就是你家乡那种木桨快,也比木桨容易。”
海洋的载物能力同陆地是不同的,在风的吹动下,帆布确实能轻松将小船带跑。
温山眠能想象到:“嗯。但为什么不能远洋?”
“成也风败也风呗。你比如说短程渡海吧, 就说去咱巴尔干旁边的海湾,我们都看得见目的地是不是?那乘着风往那边吹的时候把你送上船,帆一扬,风再一吹,你人没多久就过去了,等到地儿停船收帆,再看个合适的风向扬帆回来,一来一去轻松搞定,以防万一配个木桨偶尔划划就行。”大青说着,点了点小船:“但是远洋不一样,远洋看不见目的地。等连家乡土地都看不见之后,船独自在海上,那风向和风力就不是一来一去那么简单了。”
“早上朝东,夜里朝西,明天/朝北,后天/朝南,大后天四面八方打着圈儿吹,船就在那风里啥也干不了。”大青到这,停顿了两秒说:“我哥之前还跟我说呢,以前心里总觉着我们巴尔干人越退越后,地方也越来越小了,被血族欺压得不行,但等人真的乘船去了海上啊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渺小呢。人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大地盘,在那无边无际的海里,浪花一卷,天色一黑,大风再一吹,人根本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哥哥参与了远洋?”
“对啊,两次,上次,这次,都去了。”大青咧嘴笑起来:“我哥要是在这,肯定得找客人你切磋,他可是我们巴尔干最强的猎魔人,要知道你能杀血仆,一家的武器都得被他搬出来和你换着打。”
大青说起这句话时没什么特殊反应,倒是巴毅像被点中了什么伤心事似的,低垂下了眉眼。
“少来。”大青敲了他一下:“才几天没回就担心成这样,我了解我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回来,有啥好担心的。”
巴毅苦笑:“你就--”
大青转过脑袋:“行了,不谈这个。反正上次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出去了四天,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东面来了强风,他们控不住帆,被风带出去了很远,基本失去方位,在海上迷了一天,后来运气不错碰上了家风,又给吹回来了。”
大青管往巴尔干吹的风叫家风。
他说完,笑着转转那艘小帆船:“巴尔干人一向运气不错,搞不好他们这次只是家风吹得晚了点呢。”
温山眠沉默两秒,轻声问说:“我听巴毅说他们出海是有目的地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巴尔干。”大青在桌台小帆船的背后画了个圈,然后手指穿过小船一路向北:“这里,他们第一次出去的时候,看见这里有岛了。”
温山眠一愣:“海图上的岛?”
“不知道,没上去就被吹走了,所以第二次才去的。”大青耸耸肩,随即头一歪:“不过大概率不是吧,不然这么近的距离,我们至于快一年才收到大报?”
温山眠看着那艘小小的船只没吭声。
大青伸手无所谓地转着那艘船,笑起来:“所以客人你现在知道海上有多危险了吧?别说你初来乍到,巴尔干人有这么多船现在都不再提远洋的事。人在海上,就像蚂蚁在地上,去大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你这念头还是乘早打消吧。”
巴毅皱眉:“大青。”
大青不理他,一双眼只盯着温山眠看,一眨不眨的,像是在等他反应。
可温山眠却没有搭理大青的目光,他好像也没有听见他貌似打击的话,视线只落在那艘小小的复刻船只上。
良久,问说:“有没有试过在风中调转帆布的方向,从而改变受风的方向,让船换个角度航行?”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扶正那只小船,用一只手模拟风力撑起帆布,然后轻拽帆布一角的绳索,试图让帆在受风的状态下改变方向。
他成功了。
在他拉扯的同时,十字架上的横木带着帆,真的一点点转了过来。
原来这十字木交接的地方是活口,并非固死。
而那小小的船只顺着这个变化也在工作台上缓缓转过了头。
与此同时,大青回答道:“当然,阿方索做了这个设计。理想是转动帆布应付不同的风向,但现实是在风力极大的情况下,人根本拉不动帆,你试试就知道了。”
温山眠于是加大模拟风力度的手指,再去拉扯帆,发现巨大“风力”之下的帆布确实很难移动。
不光如此,因为他模拟风力的手相较之下力度过大,拉扯帆布时不仅没能成功调转帆布的方向,还直接让那船向前栽了个大跟斗。
小船踉跄向前,船中央那根笔直向上的粗圆木在工作台上摔出巨响,险些断掉。
看见这一幕,屋里的三个人都是眼皮一跳。
巴毅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片刻后甚至因害怕而深呼出了一口气。
大青原本轻松的表情也僵硬了好一会儿,手指无意识捏了捏。
温山眠低垂下眼睫没吭声,视线依旧停止在那艘小船上。
良久,他又碰了碰那和船体相比,较大的整张帆布,说:“或者试一试让帆布变小?”
渔网越大,能捕的鱼就越多,但与此同时收网时也就越费力。
帆布同理,面积较小的帆受到的风力也会较小,如此一来在同样的风力下,小一点的帆布会比大一点的帆布更容易在逆风中调转方向。
“但是船不能太轻,底部最好还是要再稳一些。”
温山眠指尖划向船底,还记得刚刚那让另外两人情绪骤变的翻船经历。
至于大青更早之前劝他放弃的话,温山眠似乎根本就没听进去。
大青表情许久才恢复原样,他看了温山眠一眼,垂下眼眸,下意识说了句:“我哥要是在的话,肯定会很喜欢你。”
温山眠的意识还停留在船的事情上,一时没听清,抬头:“什么?”
大青摇头:“没事。”
然后转而对巴毅扬了扬下巴:“你找错人了,你应该直接带这位客人去见阿方索,他能看明白的。”
归根结底,对造船这件事最了解的还是阿方索。
大青只是个武器制造师,他对船的了解仅限于阿方索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
而对海洋的了解,他还不如温山眠。
在旁边听完这一番之后,巴毅似乎也明白了这点。
他确实可以直接带温山眠去见阿方索的,询问大青或许是他多此一举了。
不过他这个“明白”明白得有些浑浑噩噩,事实上自从温山眠不小心把船弄翻的举动之后,巴毅就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
他带着温山眠正预备离开,却听见大青突然开声叫住了他。
准确说,是叫住了温山眠:“所以客人,你们那既然也没有能远洋的船,你还猎杀了血仆,那就真的是完完全全翻山过来的是吧?”
大青常年闷在店铺里,关于温山眠的事,只是听外边人提起过点细枝末节而已,知道得并不全。
温山眠:“是。”
“那意味着分界区现在平安了?”大青又问。
“我觉得是这样的。”温山眠平静地说。
大青眯了眯眼道:“明白了。”
然后对巴毅道:“皮我今晚应该就能剥下来,什么时候合成了我找人喊你,你再过来。”
巴毅点头,随口叮嘱他剥的时候小心点,便和温山眠一起离开了。
此时时间已彻底进入夜晚。
进店时天上还有黄昏,出店时,整个巴尔干就只剩下了明月与油灯在替人类照明。
因为大青的店铺位处太犄角旮旯,他也不是会往店外悬挂油灯为路人照明的性格。
所以温山眠乍一出来时,眼睛还不太适应地眯了眯。
这家店铺靠山,脚下的路本就不如广场那边的平,怪石乱草还没人处理。
连巴毅出去时都一个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温山眠却是还好。
他来时已经记过了一次路,所以即便眼睛一时未能适应,走起来也很平稳,还顺带伸手扶了巴毅一下。
巴毅道了声谢,同他一路向外走,途中问说:“客人,您一会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温山眠有点儿犹豫。
他内心当然想直接去见阿方索,毕竟对他来说,船只是很重要的事情,这关系到了他和先生的约定。
既然知道中心岛在召集猎魔人,那么前往那里他志在必得。
可巴毅今天毕竟已经陪他跑了一整天了,在李爷家也是上上下下的。
虽然巴毅没说,但温山眠感觉得出来,对方的腿其实已经有点儿吃力了。
否则作为当地人,还曾经是猎魔人,方才也不至于踉跄那么一下。
温山眠想了想,转而询问道:“阿方索大概住在什么地方?”
左右巴毅已经带他在巴尔干转了一个白天,他对路途也不能说是毫无了解。
知道阿方索家大概在什么地方之后,完全可以自己去。
而且根据巴毅的说法,阿方索虽不能说话,耳力却意外得好,能听明海鱼和飞鸟的方位,所以总归他能说清楚自己的来意。
“他?他就住在海边上啊。”巴毅回答得很快,还给温山眠指了个方位。
温山眠大概记下,随即道:“我一个人过去就好,您回家歇会儿吧。”
他也没直接说觉着巴毅走累了,只说:“伤口对低气温敏感,晚上比白天冷太多了,我在越川的朋友……晚上一般都不出门。”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纯粹瞎扯。
大胡子虽然一入冬就腿疼,但该出门的时候还是要骂骂咧咧地出门的。
原本还在热情指路的巴毅听见这句话一愣。
人总是对自己的缺陷比较敏感,他很快就会意,笑起来道:“客人,您是担心我这腿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的腿当然还是自己的腿,不过脚腕的形状有点儿奇怪,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温山眠垂眸看了眼,小幅度点头说:“嗯。”
巴毅笑开了:“哈哈,不用担心这个,我这腿当时滚下来,药婆都说没治了,但我可是有孩子的人,哪能说没治就没治呢?坚持多走走就好了,这不,我腿坏了之后还搭了套房子出来呢,不都好好的?就得多折腾它,哪有那么娇贵啊,老子还活着呢,它能说不干活就不干活啦?”
温山眠偏眸看向巴毅,回想起了大胡子。
大胡子当时腿直接被血兽咬断,命硬强行从鬼门关走回来时,越川的其他猎魔人都不敢出声,做点什么事儿都要照顾着他,但大胡子却不太愿意。
自己折腾着从床上爬起来搞了个地下酒馆,非说就算不能上山,也得为猎魔人做点事儿。
人有时就是靠着那点奔头活的。
于是他也没继续推拒,索性顺了巴毅的意思,笑笑道:“那就还是麻烦您带我去吧。”
可这次巴毅却没有那么爽快了,停顿几秒才说:“您都听大青讲那么多了,还想去找阿方索啊?”
在武器商铺里,大青可已经和温山眠说得很清楚了,以目前的情况,巴尔干两次远洋恐怕都算失败。
但温山眠却还是说:“嗯。”
巴毅于是有点儿好奇了,耐不住试探说:“我能方便问问为什么吗?您为什么那么想去海图上的大岛?”
温山眠偏眸看了巴毅一眼,浅色瞳孔像琉璃一样干净透彻。
他的长相实在是太温和了,巴毅今天在李爷家里看见过他对孩子们露出笑容。
但凡是见过那样笑容的人,恐怕都会对温山眠生出亲近之意。
因为那实在是太柔和,像正正好的阳光一样,不强烈,但却干净纯粹,温暖可亲,是常人很难抵挡住的。
也是那时候巴毅才意识到,他此前在温山眠安静沉稳的举动,以及纯黑色的便行衣遮挡下,好像渐渐忽视了对方年纪可能其实不大这件事。
李爷喊他孩子是没有错的。
那么这样一个看上去温和纯粹的孩子,为什么会那么想前往海图上的大岛呢?
“因为我想成为更强大的猎魔人。”良久后,温山眠答。
回想起之前大青对他腰间长刀的惊叹,温山眠敛下睫毛,指腹不自觉摸了摸那刀柄。
这刀当然精致。
不仅越川和巴尔干人造不出来,往后他哪怕去到其他的岛屿,上边的人恐怕也一样造不出来。
因为这曾经是秦倦的刀。
是温山眠当初无数次试图用匕首刺杀他,不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之后的某一天,秦倦送给他的。
阿一说,这曾经是先生最喜欢的武器,全世界也只有这么一把。
温山眠当时并不明白,蹙眉道:“那他为什么给我?”
那时即便阿一教温山眠喊秦倦先生,温山眠也是不会喊的。
是等到后来他渐渐喜欢上秦倦,才第一次称他为先生。
听见的秦倦回头,戏谑地笑他,像是在嘲讽他反复攻击完自己后又自行改态。
可温山眠却并不介意,并且在往后的每一天,都一直在朝先生靠近。
因为他总记得阿一那时给他的答复是。
“可能是因为太无聊了吧。”
温山眠后来成为了猎魔人,这把刀是他唯一的武器。
将心比心,温山眠认为自己绝不会在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喜欢的武器赠人。
除非他认为这把武器在自己身边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
但即是如此,也不会赠给随便的人。
所以那时候温山眠就知道,先生在期待他的成长。
这个意识浇灌了温山眠心底的小小野心,让他在那样压抑的环境中,也能冒出前往更大世界的念头。
就像他会爱上一个危险的人一样,从一开始,温山眠的内心就不像外表一样趋求安定。
幼年的经历让他天然渴望拥有自己的力量,而秦倦的存在则为他量化了这个力量的标准。
先生看见了他蛰伏在心底的渴望,他也看见了先生潜藏在眼底的期待。
所以前往大岛无论是对温山眠还是对秦倦来说,其实都是必行之路。
远在客栈三楼的秦倦看向窗外没有边际的大海,而近在身边的巴毅则看向温山眠。
良久,有些许意外道:“没想到您也是因为这个啊。”
温山眠说:“出去的人也是因为这个吗?”
“是啊,不过和您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您太平和了,要是他们都和您一样平和,我或许也不会那么担心吧。”巴毅叹口气道:“我们这出去的孩子都比较愤怒,而且一个比一个年纪小呐,大青他哥已经是里边年纪最大的了,就是怕那些孩子们稳不住,为了护着他们才去的。”
“愤怒?为什么愤怒?”
“愤怒家人死了,愤怒力量不够,也愤怒……祖训,他们认为祖训太迂腐了。”巴毅有些难堪地笑笑:“这或许就是巴尔干的矛盾了吧。您别看巴尔干这幅样子,其实这大半年下来,每个人心里都不太好受,我们搞的这么热闹,只是因为如果不热闹的话,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了。”
他说话的同时,温山眠的脚步也渐渐从僻静的武器商铺重新转回到中心区域。
巴尔干的热情在这里与他重逢。
哪怕入了夜,广场上也依旧聚了不少人。
他们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身体里像是有花不完的力气。
那满载的歌声与欢闹,实在是同巴毅口中“所有巴尔干人都是带着罪过出生的”这句话相去甚远。
也不太像是有一船人在外面未归的样子。
但这欢闹只是浮于表面之上的,倘若静下心来仔细瞧一瞧,就会发现巴尔干的海岸边永远都有人,热闹的酒馆前也近乎奢侈地挂起了几十盏油灯。
那油灯于暮色下齐放光芒,耀眼至极,哪怕隔着远远的海洋,约莫都可以瞧见其亮光。
广场中心的人更是欢闹一会儿便会停下来,眺望远方。
眼神里带着外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祖训说巴尔干人有罪,但继历史被摧毁,连族长一脉也没保住之后,巴尔干其实就已经渐渐失去主心骨了。新生代的巴尔干人和以前的巴尔干人想法也已经不一样了。他们没办法再对祖训感同身受,也没法再接受自己出生就要赎罪这件事,比起回到母树身边的教诲,很多年轻人都更渴望得到力量。”
“大青、阿方索、阿方索的姐姐海枝他们都在这个行列之中。”
“像我母亲这样老一代的巴尔干人自然不赞成,但谁能拦得住年轻人远洋呢?”
“我作为中间一代,小的时候族长还活着,我受其引导,愿意为祖训回到母树身边,但我也经历了对血族的反抗,所以我也能理解年轻的孩子们渴望力量。”
“所以说,不仅巴尔干的船迷了路,我们巴尔干其实也迷路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存稿箱和大家的最后一次见面,明天开始就是茫茫我啦!
竟然有点点害羞……
感谢在2021-05-06 18:11:05~2021-05-07 16:5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默的小读者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的投喂,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