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6日。
他们都说,沈易死了。
昨日深夜,他从天台一跃而下,连同手机一起摔得粉碎。
沈易。
我咀嚼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大脑一瞬间停止了运转。
我打开14届,高中毕业班群,拼命往上滑,终于找到了最开始的那条消息——“沈易跳楼了”。
是我认识的那个沈易,个子高高,皮肤黑黑的沈易。
沈易不是个好人。
如果要我评选“回到初中我最想揍的人”,一定是他。
老师们偶尔夸夸他有小聪明,更多时候,则是在他后面气得跳脚:“沈易,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抄的钟青的作业吗?”
钟青是我的名字。
抄作业,这件老师和正义的学生们深恶痛绝的事情。
麻木的沈易和我,却已经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默契。
早读课的声铃响起前,每当他开始扯我的头发,我就知道,这家伙又要来问我要作业。
我当然也挣扎过。
他就不停地、不停地踢我的凳脚。
“你死不死啊?”我愤怒咒骂。
“要死也比你晚。”
他依旧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脚下也不停。
我嘴里念着“之乎者也”,脑子却自动把所有注意力,分配给了屁·股一下一下的震感上。
自打我两三次默写没过,导致上课罚站后,我不得不屈服了。
我的专注力,确实敌不过沈易的恒心。
我恨恨想着:给他就给他吧,那些我与各科题目搏斗的夜晚,他可能都做贼去了。
我偶尔会在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给老师塞小纸条,纸上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沈易的暴行,然后看他被叫到办公室。
看这条恶犬翘起来的尾巴,在回来的时候,偃旗息鼓。
他这时,又会踢我凳脚:“你告的状?”
我转过身,被他的低气压冻了个机灵,下意识点头。
他面色不豫:“你欠我一次,下次问你借作业,不许不借。”
我早早转回身,装作没听见。
他自杀?
怎么可能啊。
他多讨人厌。
祸害遗千年,他这种,少说得遗个万把年吧。
我有时会在午休时,偷偷转过去面对着他,暗暗想着如何反击。
我盯着他的脸,在脑海中排练捉弄他的画面:水笔不容易画上皮肤,反倒可能把他戳醒;荧光笔画在他黑黝黝的脸上不显色……
盯着盯着,就发现,他又张着嘴,睡午觉了。
这是他为数不多,安静无害的瞬间。
他戴着一只耳机睡觉,随身听放在裤兜里,外套一披露出头来。
一边脸朝着天,一边脸贴着胳膊,灰扑扑的耳机线,就这么藏在了他圈出来的小天地里。
搞不明白,他对于睡觉听歌有什么执念。
他要是没关好自己的嘴,流出一滩口水,还不是要被我嘲笑。
好吧,他不在乎。
沈易天不怕地不怕,打不过他,吵不赢他。
他可是比恶犬还恶的主。
我高中那会儿,一怕沈易要来抄我作业,二怕放学路上一条狼狗。
狼狗是工厂看大门用的,每回我放学经过那,破败的工厂门口,不一定有人,但一定有这只狗在对我狂吠。
没人栓绳,它也不跑,它尽职尽责每天对路人叫唤。
高中时的我,还是根豆芽菜,每每想象这狼狗饿犬扑食的场面,都脊柱僵直,不寒而栗。
每回经过那门前,我几乎都是一步一步挪过去,尽量不惊动它。
唯恐稍有不慎,就要被送进医院打针。
沈易不怕。
有一次放学,他走在了我后头。
那狼狗照例顶着破锣嗓叫唤,那架势,活像我抢了它藏起来的所有骨头。
我屏息凝神,心又跳到了嗓子眼,我想等等后头的沈易,却迟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我正打算缓缓后退,绕到他身后。
结果,他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抬起右胳膊,手里石子向狼狗的方向猛烈进攻,左手捧着一堆石子,作为后备弹药库。
不等他弹药打完,狼狗就躲避不及,夹住尾巴溜进了厂。
原来他是捡石头去了。
自那以后,我几乎再没见过这条狼狗狂吠。
每每放学,沈易总是走在我前头不远处,而我只能见到狼狗悻然离去的身影。
恶人沈易,“死了”两个冷冰冰的字,乍然和他联系到一起,叫我怎么想象。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沈易的联系方式,静静躺在那里。
我从没联系过他。
就连他的号码,也是他不告而别之前,丢给我的。
自他高三辍学以后,再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消失地真快,像冬天的一阵风,不怀好意地吹过我青涩的年纪,冻得我患上了伤风。
可等到来年开春,我就再也找不到他存在过的证明。
一滴透明液体,滴在我手机屏幕上,我抹了把脸,湿漉漉的。
我用手指揩去屏幕上的液体,按下锁屏键,黑色屏幕屏映出我涕泪纵横的脸——如此滑稽的悼念。
“嘟~”手机传来声音。
我急忙开锁,对方却已经接了电话。
“喂,你好?”
这声音太熟悉了,就算隔着电话?我也不会错认。
“沈易?你还活着?”我惊愕出声。
对方没见过这样口不择言的,深吸一口气,一副极力忍耐的语气:“正要去死。”
言罢,恶狠狠挂了电话。
我藏在眼眶的泪,忘记了掉落。
沈易没死?
我的手,已经自作主张,再一次拨通了电话。
对方接得很迅速:“你谁啊?巴不得我死?”
我听见我说:“我刚刚打错号码了。不好意思。”
我的声音颤抖着。
我想或许是谁的恶作剧,或许我记错了电话号码,或许沈易还活着。
他可能还活着。
“还挺巧的,我和你朋友名字一样。我也叫沈易。”他声音干巴巴的,仿佛还在记仇。
“他们都说我朋友跳楼了。”
沈易沉默了。
“他平常一副欠揍样,实在不像会跳楼自杀的人。”
他说:“别太难过。”
兴许是我的哭腔太过明显,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沈易。二十多的年纪,还有无限可能啊。”
“嗯。”
“沈易。要好好活着啊。”我语重心长。
“不知道你是对谁说的,不过,十六岁的这个沈易收到了,二十多岁的那个沈易,应该也能收到。”他听起来措辞很小心,生怕惹我难过。
可我如遭雷劈。
十六岁?
我脑中灵光忽现。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问。
“20:23。”
“我是说,几月几号?”
“5月6号。2013年5月6号。”他回答。
……
他们都说,沈易死了。
沈易确实死了。
那天接我电话的,原来是十六岁的沈易。
或者准确来说,是八年前的沈易。
沈易死后,我总做关于他的梦。
我梦见他背的触感,瘦削却有力。
我感受到他急促紊乱的呼吸,我听见他用力呼唤我的名字,他说,“对不起”。
我知道,他正背起我,全速跑向医务室。
他正用尽生平力气,让自己的背,更加平坦稳当。
我梦见他趴在桌子上睡午觉,嘴里喃喃呓语:“救救我。”
原来,那些醒来后,桌上残留的水痕,是他的眼泪。
我梦见他难得正经地对我说,“对不起”。
或许是为总欺负我而抱歉,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嗓子大概是坏了,张开嘴巴,喉咙却堵着发不出声音。
我的眼睛大概是还能用的,所以不停地、不停地往外冒眼泪。
我知道我在做梦,可梦里的我,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醒来时,就只剩难过的海浪,淹没头顶。
我想,梦真是狡猾的狐狸,竟要捏造信息粉饰回忆。
明明是他在体育课上,向我扔排球,砸得我头晕目眩。
我却只一遍又一遍回忆,他瘦削的背,是如何宽阔。
明明他那么死皮赖脸没心没肺,我却希望他是柔软的、脆弱的、坦诚的。
喜欢沈易,真是我循规蹈矩的人生里,做过最叛逆的事情。
我决定再叛逆一把。
或许我得到了某个接触平行时空的机会,或许我能打电话给八年前的沈易,本身就是个机会。
我花了很久重构了自己的世界观,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拯救沈易。
我记忆中那个鲜活的少年郎,曾明明亮亮地存于回忆里,也该坦坦荡荡活在人世间。
我要找出他跳楼的原因,阻止十六岁的沈易,在八年后从世界消失。
既然我可以联系到他,说不定能获取一些线索。
……
次日夜晚,我再次拨通了沈易的电话。
“喂。”他没问是谁,大概认出了我的号码。
“今天打电话来,是想道个歉。昨天打错电话,实在抱歉。”我斟酌道
“没关系,我也得为我语气不好道歉。对不起。”依旧是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
记忆中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竟然在为我难过。
也对,在他眼里,我是刚刚失去了朋友的人。
“其实我还想和你说,我朋友他确实走了。”
此后过了很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句,“节哀。”
“我那个朋友,是个很爽朗的人。”
我自顾自向他讲起,他自己的故事来。
我隐去了关键信息,讲他如何讨人厌,如何没心没肺,又多么恶行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