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到护士站,问17a回来没有。
当班的护士说,刚刚在病房里看到他。
我说知道了。
在走廊来回走了两圈,也没下定决心走进17a。
心里的情绪很矛盾,想要去问问他,是否救了我,却又有些恐惧。
不知为何,那段幻觉,让我下意识地觉察到,他的身上蕴藏着一种相对生命来说,截然相反的能量,那就是死亡。
最终,我还是决定要去找他。
如果幻觉是真的,他救了我,那说明他对我没有恶意。
如果真是幻觉,那就更没必要怕他。
我走进17a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背对着窗户蜷缩着。
窗户上拉着窗帘,室内光线昏暗,他的脸隐在阴影中。
或许是我的错觉,隐隐感觉到屋里温度有些低,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一种针刺的寒意。
但并非是调低空调产生的冷气,而是一种阴森的气息。
我走过去想要拉开窗帘,却被他阻止。
“不要拉窗帘。”他说。
我把手缩回来,转身走到床边,面对他,问:“是你救了我?”
他微微点头。
我感受到,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着。
“谢,谢谢你。”
“不用谢我。”他说,“因为你命数未到。”
“你是怎么做到的?”
“无可奉告。”他懒懒地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他在电梯里问过我,是否还记得他。
他这么问,一定有缘由。
“早上的时候,你在电梯里为什么问我,记不记得你?”我问他。
他不说话,陷入沉默。
“我应该记得你吗?或者,咱俩认识吗?”我继续问。
他依然不回答,双眼紧闭,像是听不到我说话的样子。
我心里急得冒火,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却一下被他伸手拉住。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回抽,却没抽动,被他的左手死死攥着。
随后他眼睛睁开,望向我,微微摇头。
我只好放弃挣扎,想要看他要搞什么花样。
他翻身坐起,把我左手摊开,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在我的右手掌心中画着什么。
我不明所以。
他又画了一遍,然后松开我的手,重新躺下,无声无息。
我怔怔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广播里喊我的名字,才飞快地跑出去,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咬到。
忙了一阵后,我闲下来,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伸出右手放在面前看。
神奇的是,距离之前被他拉住,已经过了半小时之久。
但他画过的触感还留在那里,就像刻进去一样。
我在脑海中,一帧一帧地回想片刻前的情景,然后用手指在掌心里,沿着他画的轮廓描了一圈,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于是,我从笔筒里,掏出一直粗头的碳素笔,按照之前的轮廓,重新画了一遍。
由头至尾,墨水在我掌心汇聚,形成一幅简笔画。
那是一只鸟的形状,能看出尖喙,头颈,脊背以及爪子。
我盯着掌心那只鸟看了许久,感觉似曾相识,接着,脑海中忽然雷霆炸响。
终于想起,我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
说起来,那还是我遥远童年时,遇到的一件神奇事情。
依稀记得那年我十岁。
上小学三年级,爸爸妈妈都是湘城医院的医生,平日里忙的四脚朝天。
上学时还好,他们两个只需要轮流接送我,就可以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保证我的作息。
但到了暑假,没有了学校这个让他们放心的孩子寄存处,不免有些焦头烂额,因此,经过讨论决定,将我送到外婆家。
外婆家,住在距离湘城八十公里外的春山镇。
说是春山镇,其实到了镇子里,还要沿着浓密树荫遮蔽的公路,再往山里走好远,最终抵达一个位于云生谷的小村庄。
那几天,正好轮到母亲休班,便由她开车将我送到外婆家。
车子中午从湘城出来,下午两点左右驶进春山镇,到云生谷的时候,已经将近四点。
村路狭窄,母亲便把车停在村头的打谷场,牵着我朝外婆家走。
外婆家是一幢小巧的三间瓦房,坐北朝南,建在山谷一侧的山坡上。
窗后就是山林,门前一个巴掌大的坪子,一条蜿蜒的石子小径,顺着山坡一直通向村中主路。
景致很好,站在门前坪子上,可以俯瞰整个村落,就是上下需要爬坡,比较费力。
石子小径爬到一半时,我就看到外婆站在坡上,朝我们招手。
我原本累得不行,一步一歇地跟在母亲后面。
看到外婆,就奋起余力,超过母亲,一鼓作气地爬到坡顶。
外婆面色红润,比上次见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说起来,上次见外婆还是一年前。
那时候,外公突发脑淤血去世,母亲把外婆接到湘城。
那段时间,外婆整日病恹恹,面色也是灰扑扑的。
在湘城住了三个月,外婆就想要回春山。
考虑到外婆年纪渐长,一人居住不方便,父母两人便轮番上阵劝说,但外婆执意要回去,没有办法,只好任由她回到村中居住。
刚回去那几个月,母亲一直担忧,每隔半个月就回去看望。
过了三个月就放下心来,说外婆回到村中,身体恢复的不错。
接着,两个人开始从专业角度,探讨起一方水土,和人体健康方面的联系。
“我们家小猴子又长高了啊!”外婆摸着我的头说。
小猴子是她给我起的绰号,因为我属猴,还喜欢吃香蕉。
我和外婆说了一会话,妈妈才上来。
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门前木凳上喘气,埋怨当年,外公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把屋子建在这里。
外婆听了,就笑着骂她说,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说这里风景好。
随后三人进屋,妈妈和外婆说话,工作啦,身体啦什么的。
我没兴趣听,就在屋子里,四处打量着看,有没有什么之前没见过的东西。
屋里看完了,就又跑到外面去看。
院子里葡萄藤上,结的翡翠珠子一般的青葡萄。
正伸着脖子盯着看,忽然就瞥见一个身穿灰蓝色短裤短袖的孩子,走到门前的坪上。
我赶紧跑到窗前喊外婆,说有人来了。
外婆便和妈妈一起走出来,这时,那个孩子已经走到院门口。
是个健壮的小女孩,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但要比我矮。
圆脸圆眼,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头发茂盛杂乱的,像是仲夏水沟旁疯长的野草。
两只眼睛漆黑明亮,手里拎着个褐色的小竹篮,里面盛着红的黄的绿圆滚丰盈的西红柿。
“是燕子呀!”
“郭奶奶,我妈说摘了些园子里的柿子送给你吃。”叫做燕子的小姑娘,嗓门洪亮地说。
“这是大玲子家的丫头?”妈妈问。
“是,大丫头。”
外婆接过装西红柿的篮子,把篮子里的西红柿,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绿色的塑料水果篮里。
妈妈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抓了一大把水果糖。
蹲下了身,放进小姑娘手里已经空掉的篮子里:“这是姨姨给你的糖,拿回去吃吧。”
小姑娘看着篮子里花花绿绿的糖,又抬头看看妈妈,有些不知所措,求助似地望向外婆。
外婆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拿着吧,回去和你妈说,奶奶最喜欢吃你们家的柿子了。”
那小姑娘点点头,扭过身想走,迈出几步,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扭回身和母亲道谢。
接着,就小鹿一样,蹦跳着下了山坡。
说起来,那是我和燕子第一次见。
本来对这个腼腆害羞的小姑娘,观感不佳,觉得她土里土气的。
却未曾想,几天之后,我们俩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每日不是下河捉鱼,就是上山采野花。
尤其喜欢玩——帮“老疯子”梳头。
所谓“老疯子”,是一种学名叫做白头翁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头上长着一蓬长长的须状白色柔毛,我们俩坐在山坡上,一人采一大把。
有的拔成秃子,有的梳个中分,还有的剪成毛,寸亦或编个小辫子。
相互比试着,看谁设计的发式,最为新奇好看。
风迎面吹来,带来植物的清新气息,山坡上的草叶,随着风的节奏,海浪一样波动。
我们玩累了,就躺在厚厚的草地上,仰望着天上一块块厚厚的絮状云团,在山谷间缓慢移动。
燕子将两只小胖手枕在脑后,以像大人那样感慨良深的语气说,托了我的福,能天天到处玩。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原本她是要每日到野地里,挖一篮子蒲公英,喂家里饲养的七八只小鸭子。
我来了之后,她妈妈和她说,小鸥不常来,在村里也没有相熟的,就让她专门陪我玩。
我听了特别开心,觉得自己受了特殊的礼遇。
休息了一会儿,燕子忽然翻过身来问我,要不要和她去看好玩的东西。
我当然说要。
于是,我们两个爬起来,沿着山谷,向山林深处走。
走了好久的样子,走到一株特别粗壮高大的巨树下。
那树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几十米高半枯半荣。
树干上生了很多凸出的木瘤子,一个个有拳头大小,燕子指着其中一个说,你看像不像小狗。
我仔细看了看,还真像一只雪纳瑞犬。
燕子说,那是她的狗,叫长脸,说罢,也让我到那些树瘤中去寻找。
我围着树干转了半天,一个也挑不出来,越找不出来就越不甘心,结果不小心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去看绊我的石头,发现那石头有些奇怪,露在泥土外面的部分光溜溜的,不像自然形成。
好奇心大起,喊燕子和我一起,去扒那石头周围的泥土。
好在森林中泥土松软,没用多久,我们终于把那石头从土里刨出来,
果然不是自然形成的石头。
看着形状像一只鸟类的雕像,约莫有十公分那么高,收敛羽毛静静站在一根树枝上。
整个雕像,都是从一块完整的石头里雕刻出来的。
似乎年深日久,表面粗糙破损,但整个形态栩栩如生。
不知道是什么石头雕刻成,虽然不大,但极重,我和燕子合力从土坑里拉出来。
我扭开水壶,洗净它身上沾染的泥土,等着风把它身上吹干。
开心地和燕子说,虽然没在树干上找到属于我的小动物,却找到这个。
燕子眼巴巴地看着那雕像,嘴里说着,是啊你真幸运。
但我觉得,她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我们两个,和那个雕像,在树下玩到天光晦暗。
燕子说要回家,我舍不得那雕像,却又拿不动。
只好在巨树的树根裂隙处,找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把它放进去。
回到家,我和外婆说了这件事儿。
外婆叹口气说,你们找到了鸫神呦!
我问外婆,什么是鸫神。
外婆说,早些年山坳里,有一处柜子那么大的小庙,里面供奉着一个叫鸫神的神祇。
后来破四旧被砸,神像也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
我继续问,鸫神是干什么的。
外婆说,其实就是乌鸦之神。
山民认为乌鸦是阎王的信使,每当有人将要死掉,鸫神就会飞去禀告。
这样,阎王爷就来取将死之人的生命。
只要在阳间供奉它,人们在将死的时候,鸫神就不会去报信,这样,人就不会死了。
你去拜鸫神,鸫神可以让你保佑你平平安安。
我当时信以为真。
第二天,一个人跑到那株大树下,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向那座乌鸦雕像,祈求保佑。
还奉上了三块我最喜欢吃的榛果巧克力。
但没想到,我的拜祭,不但没有产生作用,反而招致灾祸。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上午,燕子和她妈妈去镇上赶集,我和外婆去村外一块菜地里摘豆角。
豆角地边上,有一颗挂满紫红桑葚的桑树,我看得眼馋,趁着外婆干活,就独自一人爬上树去摘。
不料,伸手去抓一根缀满桑葚的树枝时,一脚踏空,从三米多高的桑树上跌下来。
树下都是乱石,我正好摔在乱石中,四肢多处骨折,脑袋也撞破了。
外婆听到声音,赶紧抱着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我,往村子里跑。
幸运的是,恰巧村子里,有一个骑摩托车来收辣椒的小贩。
看着外婆怀里呼吸微弱的我,二话没说,卸下货物,载着外,婆就直奔镇医院。
镇医院医生,初步清创检查后,束手无策,只好派车把我送到湘城的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