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惬意的嘬一口烟袋锅子,才说:“既然你们两家都没啥意见,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两个孩子自己也愿意,就不用再上家相看了。你们谁还不知道谁家过的咋样。”
夏菊花想了想说:“还有句话,我先说到头里。要是志双他们两个成了,我想着给他们兄弟两个分家,以后各过各的日子。我其实早就有这个心,以前我们家的事儿你们也都知道,没法提。现在先跟你们说下,省得你们到时候以为我对小满有啥意见。”
陈冬生和孙招弟一下子不说话了,五爷也不解的看着夏菊花:“你咋突然想给他们分家了?”
夏菊花就说:“现在志全家两个孩子,彩凤也下不了地挣工分,今年就是我和志双两个一人背了一个孩子的口粮工分。等志双跟小满的事儿成了,总不能还让志双贴补他哥哥。”
五爷若有所思的敲了一下烟袋锅子问:“这事儿你跟他们兄弟说过没有?”
夏菊花摇头:“还没说呢。树大要分枝,兄弟还是各过各的日子,矛盾才能少。要是一直在一个锅里抡勺子,马勺哪有不碰锅沿的。与其那时候红脸,还不如一始就分利索了。”
陈冬生看了夏菊花一眼,慢条斯理的说:“可要是小满一过门,你就要给他们兄弟两个分家,别人还以为我们小满事儿多,或是不愿意志双贴补他哥哥呢。”
事关闺女的名声,老实人陈冬生不能不多想。
夏菊花摇了摇头说:“就是怕以后有这种说法,所以我才想着他们一结婚就分家。”
“我不同意。”回家刚跟两个儿子把自己想法说出来的夏菊花,就被刘志双吼了一嗓子:“咱们家一起过的好好的,咋我一结婚就得分家。娘,小满跟孙红梅不是一样的人,你别担心她过门挑事儿。”
当着儿子夏菊花更不藏着掖着:“我不怕小满挑事儿,我怕有人贼心不死挑拨小满。”
可能会挑拨小满的是谁,不用夏菊花说大家心里都清楚。已经对刘家情况一清二楚的齐卫东听的火大:“婶子,这事儿你交给我吧,总不能为了一只癞□□志双就不结婚了。”
“娘,”王彩凤眼圈都红了:“以后我跟志全两个好好挣工分,尽量多挣钱,不用志双替我们养孩子,这个家说啥也不能分。”
“要是家里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大家得凑到一起才能活下去,娘也不说分家的话。现在家里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你们自己都能养活自己,到了该分的时候了。”夏菊花终于有理由正大光明提出分家,自然分外坚持。
刘志双咬着牙说:“娘,要是非得分家的话,那我宁可不结婚了。”
“胡说。”夏菊花瞪他一眼:“人家你陈叔陈婶都同意了,小满也等着你娶她过门呢,现在你说不结婚了,让人家小满咋办?”
齐卫东站起身来,对李林和谢红兵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声不吭的出屋走了。刘志全想招呼一下,见夏菊花没动,只好坐回去,闷声说:“娘你要是非得给我们两个分家,那你得跟我过。”
刘志双本就一肚子火,听他哥这么一说可就炸毛了:“凭啥娘跟你过,我还想让娘跟我过呢。我一直让娘操心,总得好好孝敬娘几天。”
“我谁也不跟谁过。”夏菊花能跟他们过?语气十分坚定的说:“我现在自己还能动呢,用不着你们孝敬。你们就给我记着,好好攒钱快点儿把自己的房子盖起来,给我搬出去。”
正在炸毛的刘志双一下子乐了:“娘,我的钱都得给小满过彩礼,没钱盖房子,我得一直住在西厢房。”
刘志全跟着放赖:“我得给保国两个换口粮,也没钱盖房子。”
自己养的都是些啥儿子。
夏菊花无语的看着两个跟小孩子一样放赖的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彩凤倒是眼前一亮,抿着嘴想笑不敢笑出声,不时瞟婆婆一眼。
“没钱借钱也得盖!”夏菊花发狠的说:“明天你们两个就给我脱土坯、打瓦片,打够了让小齐给你们张罗木头。”
脱土坯、打瓦片?刚才还放赖的两兄弟,听到这两个名词眼睛跟王彩凤的一样亮:“娘,你说我们要盖瓦房?”
不盖瓦房还盖啥新房子,还不如继续在一起对付着呢。夏菊花没好气的看了两儿子一眼:“都回自己屋去,看你们就来气。”
刘家人说不到一块,陈冬生家也没好到哪儿去。孙招弟回家后越想越觉得夏菊花此时提出分家不对劲:“你说队长咋想的呢,小满他们的事儿一提出来,她就要给两孩子分家?”
陈冬生觉得夏菊花想的有道理:“你愿意小满过了门,就替刘志全背一个孩子的口粮工分?”
“可要是分家了,她就不能跟队长一起过日子。队长要是能带一带小满,小满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孙招弟与其说看中了刘志双这个女婿,不如说看中了夏菊花这个亲家。
现在亲家竟然要给两个儿子分家,孙招弟心里不得劲。
“队长还能自己一个人过?总得跟个儿子,到时侯让小满嘴甜点儿,勤快点儿,队长见小满孝顺,还能不跟着他们过?那时候她的手艺,还不都得教给小满。”陈冬生觉得啥也不如让小满嫁给刘志双重要。
嫁给了刘志双,就进了队长家的门,以后队长的手艺,还怕不教给他闺女?
教给了闺女,那不就跟……
越想越得意的陈冬生,没发现闺女已经站在屋里,还对他说:“不管队长愿意不愿意教我手艺,我都跟志双哥好好过日子,好好孝敬队长。”
“你个丫头片子,想反天是吧?”陈冬生被闺女听到了自己隐秘的心思,老脸不是不烧的,妄图用亲爹的威严让闺女闭嘴。
可小满要是自己没主意,也不会在亲娘让她相亲时,自己跑去找刘志双了:“爹,队长对咱们平安庄的人都够好的了,咱们可不能老惦记着人家的东西。”
陈冬生有些语塞,强辩一句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以后的日子好过?”
“是不是为了我,爹你心里清楚。”一直沉默寡言的小满,今天说话一句是一句。
孙招弟怕这爷两个声音太大,让隔壁听见,忙劝闺女:“你爹真是为了你好。你想想队长今年都四十多了,还能干几年。你要是把手艺给学会了,以后挣了钱,队长跟着你们过日子,是不是也能享福?”
小满不为所动,只认她自己的理:“反正队长愿意教我我就学,不愿意教我我也不让她为难。就算我学会了那手艺也是刘家的,我不会教给不是刘家的人。”
啥叫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还没嫁闺女的陈冬生觉得眼前的这个就是。最要命的是,现在他连反悔都不能反悔,甚至连骂闺女两句都怕隔壁听到。
仿佛猜出亲爹想的是啥,小满的脸绷的紧紧的:“爹,我知道你想让咱们家过好日子,可队长带着平安庄的人过的日子,还不好吗?是咱们家的就是咱们家的,不是咱们家的强拿过来,也会被人笑话。”
陈冬生气的往炕上一倒,不说话了。孙招弟推了推闺女:“你爹也没说啥,你看你这一套一套的。你放心,只要你们日子过好了,我们看着就高兴,没人逼你。”
直到小满离开,陈冬生也没从炕上起来,孙招弟坐到炕沿上说:“你别逼小满,早晨听五爷说了志双跟小满的事儿,你不是还说以后小满有好日子过了?”
陈冬生这回坐起来了:“她日子好过了,也不能不管家里的哥哥兄弟吧!”
孙招弟有些奇怪:“现在队里工分值这么高,拴柱留柱都能挣全工分,咱们家在生产队的分红都算多的,用不着小满再贴补了。”
说不通,一个个全都说不通。
陈冬生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一片为儿子的心,恨恨的说:“队长也就是自己没闺女,要不你看着,她刮闺女补贴儿子,比我还上心呢。”
孙招弟不信:“我觉得队长不是那样的人。你看她对闺女们多好,让她们认字,闺女们自己想出新样子来她还给发奖励。闺女们让队长带的,现在心气都高着呢。”
正因为被夏菊花带的心气高了,小满才敢明目张胆的说,以后在刘家学了手艺也不教自己儿子。陈冬生有些挫败的又倒到炕上:“你要不说我都忘了,小满才给家里挣了多少工分,真是白养她了。”
一听这话,孙招弟也不干了:“我闺女才多大,就开始给她哥哥兄弟洗衣裳、帮我收拾屋子,大一点儿连饭都是我闺女做的,我才能安心下地挣工分。哦,那时候我闺女做的不是活,非得把挣的工分都交到你手里才行?”
见陈冬生不说话,孙招弟更来气:“老人家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咱们家要不是有我们娘两个,你们爷三天天得吃生的。现在还嫌乎我闺女没法再给你挣工分,那你自己去跟五爷说,等闺女给你挣够了工分再嫁给志双。”
陈冬生哪敢去跟人说,想息事宁人:“我啥时候说不让她嫁给志双了?”
“那你还说白养闺女了?”孙招弟一年来往家里挣现钱,早就有底气让陈冬生认清现实了:“这一年我跟闺女都买了几回肉了,你们爷三买过没?吃的倒挺欢。”
此时齐卫东自己又回到了刘家的院子,见刘志全和刘志双两个都在院子里站着,正房的门关的紧紧的,小声问:“婶子生气啦?”
刘志全就瞪他兄弟:“我娘没生我气,让志双给气着了。”
说好的是老实人的亲哥呢?刘志双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亲哥一眼:“你自己没问娘是不是要盖瓦房?”
“啥瓦房?”齐卫东没听懂。
刘家兄弟就将夏菊花让他们脱土坯、打瓦片的事儿说了,齐卫东乐了:“我说你们两也够实在的,咋就想不明白婶子的苦心呢。这院子就这么大,你们都结婚了,谁知道得生几个孩子?院子住不下,早晚都得另盖房子。婶子一定是想着趁她还能张罗得动,替你们把房子张罗起来。”
真是这样吗?刚才感受到夏菊花决心的刘家兄弟半信半疑,架不住齐卫东的张巧嘴把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想忽悠他们哥两个跟玩似的。
在应下给哥两个买木头的难题之后,刘志全和刘志双不得不相信,夏菊花真的是在为他们哥两考虑——齐卫东要通过亲娘收粉条,才认识他们哥两,否则不可能主动答应替他们买木头。
想通了的兄弟两个,一齐到窗户底下请夏菊花出来吃饭,齐卫东见夏菊花开了门,笑嘻嘻的说:“婶子,知道你嫌我们吃的多,我已经把李林和谢红兵打发回县城去了,今天晚上就我自己在家里吃。”
夏菊花可不觉得齐卫东说的是真的,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人家脸上一点儿破绽都没有,也不好问的太多,几个人吃完饭后,刘志全兄弟两个一个骑自家的自行车、一个骑齐卫东的自行车,去四队收粉条,齐卫东才消停跟夏菊花说话。
“婶子,我觉得那个孙红梅留在孙家庄是个祸害。刚才跟李林他们去孙家庄打听了一下,她还没嫁人呢,我想着不如在志双结婚之前,把她给嫁出去。”
孙红梅能听你的?夏菊花摇头说:“那一家子人心气高着呢,不会让孙红梅随便就嫁人的。”
“当然不会让她随便嫁人。我们都听说了,她爹娘一直说要给她找个吃商品粮的,可吃商品粮的能看上她?这不一年了还呆在孙家呢。不过现在孙家快揭不开锅了,她不想嫁也不行了。”想想自己打听到的情况,齐卫东深觉刘志双当年娶孙红梅,一定是脑子里没少进水。
“谢红兵有一个叔叔,是糠醛厂烧锅炉的,腿脚有点儿不好,一直没娶上媳妇,脾气就有点儿爆。可人真是吃商品粮的,我觉得孙家应该能同意,让谢红兵回去问他叔了。”
如果夏菊花没记错的话,谢红兵好象管齐小叔叫姐夫,那他的叔叔跟齐卫东应该也算是亲戚,这么坑人家,真的好吗?
齐卫东面对夏菊花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心虚:“谢红兵他叔想娶媳妇都快魔症了,他肯定能同意。再说他那个脾气,应该能压得住那个叫孙红梅的。”
夏菊花问了一句:“谢红兵的叔叔多大岁数了?”有正式工作还吃商品粮,这样的人哪怕腿脚不好,也该早娶上媳妇了。
齐卫东笑了:“好象跟婶子你年纪差不多。别看是谢红兵的叔叔,可小时候家里失火燎着脸了,腿上的伤也是那时候落的,要不咋也不至于烧锅炉。”
夏菊花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只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以后跟齐卫东打交道可不能得罪他,这货心眼太小太会算计了。
跟昨天去收粉条一样,九点多的时候刘志全兄弟两个已经回来了,收到的粉条也差不多是四百多斤,齐卫东就按照七毛三付了钱,再把跑腿钱递给刘志全。
这次刘志双没拒绝刘志全分给他的一半,不过却不肯自己去送齐卫东,非得让刘志全帮齐卫东送回县里。
等两人走了,刘志双才问:“娘,齐哥跟你说啥了?”
“他觉得孙红梅留孙家庄是个麻烦,想给她介绍个对象,让她嫁的远远的。”夏菊花定定看着刘志双的反应。
刘志双有点儿吃惊:“他给孙红梅介绍对象,人家能看上孙红梅嘛。”说着带了些憧憬:“要是孙红梅真嫁得远远的就好了。”
见他是这个态度,夏菊花放心不少:“行了,成不成还得看小齐找的人,孙家能不能看得上。”
说是这么说,夏菊花心里还是觉得希望不小,盘算着问:“你觉得哪天上小满家合适?”
刘志双一脸信任的说:“都听娘的。”
再问:“那你觉得该给多少彩礼合适?”
刘志双还是一脸信任:“娘你说给多少,我就准备多少。”
夏菊花听了不禁想笑:“我说给一百块钱,再拿五十斤麦子,你有吗?”
刘志双哑了,一百块钱凑一凑他还能拿得出来,这样的年景想拿出五十斤麦子来,他还真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咬着牙说:“我找齐哥想办法。”
“现在的粮食价太高了,不如让小齐给你买点儿布,给你陈叔陈婶一人做一套衣裳。”夏菊花不再为难小儿子,真心的给他出主意。
于是刘志双第二天接过刘志全刚骑回来的自行车,上县里找齐卫东去了,夏菊花只能走着去大队部。路过小庄头的时候可不得了,被李大牛给看了个正着,人家叫了一声大队长,也不说别的,就是不让夏菊花走,小眼神里全是哀怨。
夏菊花被李大牛看的直发毛:“你有啥话直说,这么看着我好象我多对不起你似的。”
李大牛跟做贼似的四下里看了又看,声间小得几乎听不见:“大队长,你别听四队队长说得好听,我们生产队给老人的面也已经发到位了,那几个生孩子的妇女我也让我媳妇问过了,都愿意办幼儿园。你就别生我的气,让志全晚上来我们生产队收粉条吧。”
夏菊花十分无语的看着李大牛:“李队长,我昨天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嘛,志全没收过粉条。”
“大队长,”李大牛冲夏菊花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往人更少的地方走,边走边小声说:“昨天晚上我都看到志全兄弟两个从我们生产队过了,你还瞒着我。你放心,等志全他们来了,我一定只说是我自己家里用,不跟别人说是他们收的,咋样?”
说着声音里带了哀求:“志全他们再不来我们生产队,那些人都要直接把粉条送到你们家里去了,我费了多大的劲才给拦下。”
听他说得恳切,夏菊花终于松了口:“不是不想到你们生产队收,不过有点儿事儿怕你不同意,没敢让志全来找你。”
“啥事儿,大队长你尽管说。四队能办到的,我们小庄头同样能办到。”李大牛就差举起手来发誓了——生产队那些人都快把他耳朵吵出茧子来了,现在夏菊花说啥他都愿意听。
夏菊花就把要从每斤粉条里扣出三分钱,用来买点儿粮食,好给巡逻的民兵每晚加餐的想法说给李大牛听,把李大牛说的一拍大腿:“这是好事儿,我还能不同意?大队长你太小看我了。”
说完见夏菊花定定看着自己,李大牛不得不想起自己几次与夏菊花打交道,很少不反对夏菊花意见的实情来,脸上讪讪的不再言语。
“那行,等人家再要粉条的话,我让志全先来小庄头。”夏菊花唠叨了一句:“我觉得这天也不可能一直旱着,说不定哪天就下雪了,来年就不旱了。可想有收成咋也得到夏天打小麦,红薯或是粉条也得留够自己家吃的。”
李大牛头点儿的跟小鸡叨米似的:“对对对,大队长你说的都对。我也觉得粉条得够吃了,总不能自己吃的都没有,卖了钱再拿钱买不着吃的不是。”
夏菊花又用刚才的目光看李大牛了,李大牛慢慢低下头——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小庄头还真有不少人家,都把余粮给卖了,就图一斤多出的那三分钱。
结果好了吧,当时是得了便宜,可开了春就不见下雨,夏庄稼差点儿指望不上。要不是今年多种了点儿红薯,有红薯叶子掺着,小庄头能饿死两口子。
越想脸越红,李大牛生硬的转移话题:“大队长,你说这天不会旱太长时间了是不是,那我还是安排人推河泥脱土坯吧,要不湙河长了水,河泥就不好推了。”李大牛看着夏菊花,仿佛夏菊花一开口,明天就能下雪缓解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