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科员正为难着, 夏菊花匆忙骑着自行车出现了,远远的就问把在大门口的赵仙枝:“仙枝,有人到大队部和我说, 又有人想来偷花样了。在哪儿呢, 逮住了没有?”
赵仙枝高声大嚷的回答她:“可不是咋地,看着穿的人模狗样的, 以为这样就能进编织组大门,做梦!我跟翠萍现在天天亲自守着门, 就是要看看这些不要脸的还有啥招数。”
说话间,夏菊花已经骑到眼前,一片腿下了自行车,转身看向跟赵仙枝对峙的两个人, 嘴里惊讶的咦了一声:“这不是李科员吗?”
李科员拼命点头:“对对对,就是我呀夏大队长。这位是咱们供销社新来的唐书记,今天来咱们平安庄编织组考察调研的,没想到竟然边编织组都没进去,就被人当成了偷新样子的。你看这事儿闹的。”
夏菊花连忙把车子停下, 有些不敢相信的问李科员:“真是新来的唐书记?”看起来跟赵仙枝说得一样, 长得人模狗样的, 咋不办人事儿呢?
因为了解林主任的为人,所以一来就架空林主任的唐书记,在夏菊花眼里办的就不叫人事儿。
李科长以为夏菊花是吃惊唐书记突然来平安庄, 更努力的点头,以证明自己说话的可信度:“当然,这位就是咱们供销社新来的唐书记。唐书记听说你们生产队的编织组, 给县供销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今天特意来考察调研一下。”
面对夏菊花, 李科员可不觉得自己是县供销社工作人员,就可以高高在上,他心里十分清楚,跟人家一比,自己还是守好科员本份的好。
夏菊花却被李科员的话说得变颜变色,声音里带着歉意:“唐书记,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你今天来平安庄生产队。你看你咋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在这儿等着你。”
“还请你别怪编织组的同志太警惕,这些天老有人打着参观呀、学习的旗号,想偷学我们的花样。你也知道咱们编织组就靠不停开发新花样,才能源源不断接订单,给国家挣外汇,真要让人学去了……”
唐书记努力把脸色恢复正常,慢慢向夏菊花伸出手说:“不怪,同志们警惕性高,保护好自己的产品,是对集体负责嘛。”
夏菊花听了微笑着向他欠了欠身,没有跟他握手,让唐书记刚恢复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李科员忙凑到他耳边,悄悄告诉他,夏菊花哪怕是见到县长和地区供销社的薛副主任,都不会与人握。唐书记不得不收回自己快抬不起来的手,声音不高不低的问:“夏大队长,现在咱们可以参观一下编织组了吧?”
“当然可以。”夏菊花向赵仙枝看了一眼,用商量的语气说:“仙枝,你看唐书记就不用登记了吧?”
赵仙枝十分不给夏菊花面子:“凭啥不登记,上次齐县长陪着薛副主任来都登记了。”
唐书记恨不得拂袖而去,不满的看向夏菊花。
夏菊花被看的脸一下子板起来:“赵仙枝同志,我给唐书记和李科员担保行了吧?”
赵仙枝不服气的看了她一眼,终是屈服于夏菊花的威严之下,不情不愿的让开堵在门口的身子,声音生硬的说:“那你们跟我进来吧。想参观哪,要看啥?咱们可得先说好了,大家现在都在加紧生产订单,你们可别声音太大,也别跟大家东拉西扯的浪费时间。”
夏菊花瞪了她一眼,赵仙枝倒是闭嘴了,可在夏菊花转头、向唐书记介绍编织组现在的人员情况时,恶狠狠回瞪,被侧脸听夏菊花介绍的唐书记看了个正着。
由于赵仙枝有言在先,哪怕是夏菊花亲自带队,唐书记一行也只站在窗户外头,看了看大家的生产情况,再就是看看堆得山样高的苇垛,以及装了半仓库的成品。
守在成品库的是张翠萍,与赵仙枝的态度差不多,谁进仓库都得先登记,就算夏菊花说她担保也不好使了。夏菊花身侧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冷凝起来,唐书记却主动接过张翠萍递过来的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已经登记了好几页的本子上:唐红升。
其实要想看成品的话,更该去的是编织组的展览室,李科员前两次跟林主任来,都没进过编织组的仓库。这一次夏菊花等人没提展室,唐书记又很领导派头的自己走在前头,李科员只以为他要探探编织组的生产能力,就没出言提醒一下。
看完仓库,赵仙枝勉强挤出些笑容来,问夏菊花:“大队长,你看唐书记是到大队部听你汇报,还是在编织组……”
唐书记忘记自己刚才想拂袖而去,不等赵仙枝说完,就说:“我今天主要是来考察编织组的,就留在编织组了解情况吧。最掌握编织组情况的,还得是咱们这些一直在编织组工作的同志们,对不对?”
见唐书记不肯去大队部,夏菊花也不好强求,只好带着他们到了编织组唯一的一间办公室,也就是红翠的会计室。
因为现在生产任务重,红翠并没在会计室守着,而是把门一锁去给各组帮忙。赵仙枝亲自去叫红翠来开门,红翠一见夏菊花,高兴的叫了一声大娘,才开门请大家进屋,麻利的倒上水后,又跟夏菊花打了声招呼,又继续回去编东西。
唐书记看着红翠的背影,问:“夏大队长,这是你的侄女?管着编织组的帐?”
夏菊花理所当然的点头:“对,是我小叔子家的孩子。她认字多,帐算得清楚,已经当了两年多的会计了。”
“这有些不符合财务规定吧?”唐书记边看夏菊花,边拉着长音说:“你是大队长,还是编织组的实际领导,竟然让自己的亲侄女当会计,就不怕人怀疑你们?”
“怀疑啥?”夏菊花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看向唐书记的目光一下子犀利起来:“唐书记是想说,我不怕人怀疑跟我侄女两个联手,把公家的钱都装进自己口袋里是吧?”
唐书记竟然被夏菊花看得后背有些发凉,强笑着说:“我当然相信夏大队长的人品,只是按照一般的财经纪律,提醒一下夏大队长。”
夏菊花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皮半眯不眯的看了唐书记一眼:“唐书记新到平德县,还真是不了解平安庄的情况。你不知道,我们平安庄前几年连个小学都没有,孩子们能认字的没几个。”
“能从里头挑出红翠来,都是因为这孩子自己好学,跟着我们大队现在的老师悄悄学会了认字,又跟着生产队长学会了打算盘,要不整个编织组连一个会计也挑不出来。”
平安庄前几年竟然是这种情况,唐书记又是一个没想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把顶到嗓子眼的那口浊气咽下去后,向夏菊花挤出一个抱歉的笑:“看来我真应该早些来平安庄考察,不然也不会犯这种主观错误。”
夏菊花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脸色却没好多少。赵仙枝进屋后一直沉默,唐书记觉得自己与夏菊花话不投机,转问赵仙枝:“这位同志刚才守在门口,在编织组是什么职务?”
听他问自己,赵仙枝先看了夏菊花一眼,见她正低头喝水,才说:“我是编织组的组长,平时给大家分配任务,采购苇杆也归我管,出货归刚才看仓库的张翠萍管。”
“哦,那负责的还真是不少。”唐书记点着头问:“那编织组收入分配,也是由你决定吧?”
“不是。”赵仙枝又看了夏菊花一眼说:“订单都是我们大队长签的,价格也都是大队长谈的,所以该收多少货款、咋给大家记工分都是我们大队长说了算。”
唐书记也看了夏菊花一眼,问:“夏大队长,听说平安庄大队建了粉条厂,你担任着厂长,又要建方便面厂,你还要担任厂长,编织组的工作,你还有精力做吗?”
“唐书记听说我耽误了哪一项工作了吗?”夏菊花反问一句,又把唐书记给问住了。李科员越听唐书记与夏菊花的对话,心揪得越紧,恨不得现在提醒唐书记一句,夏菊花担任这些地方的负责人,都是因为这些地方都是她一手创建的。
从技术到厂房,没有夏菊花一样都实现不了,这样的人你不让她负责,想让谁负责?
唐书记与赵仙枝又聊了几句,了解到现在编织组只给生产队上交货款,再由生产队向大队交提留,很不淡定的问夏菊花:
“夏菊花同志,我了解的情况是,平安庄的编织品所以能在地区打出名气,甚至能参加博览会,跟供销社的大力推荐有着很大的关系。怎么编织组这几年的收入,竟然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没有向供销社上交利润?”
夏菊花腾地站了起来:“你说啥?”
唐书记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可是眼前的肥肉实在太诱人,他铺垫了这么多,就是想分一杯羹:“我说平安庄编织组,能取得今天的成绩,离不开供销社的帮助,应该上交一部分利润给供销社。”
“另外,”唐书记鼓励的看了赵仙枝一眼,挑拔道:“这位赵同志一直具体负责编织组的工作,你就不应该再把着编织组的权利不放,更不应该继续参与编织组的分配。”
说到最后,唐书记很有信心的看着赵仙枝,刚才他可看出来了,这个姓赵的对夏菊花很不满,老是背着冲她翻白眼。
哪怕今天赵仙枝跟夏菊花不反目,他相信多跟赵仙枝接触几次的话,就能说动赵仙枝把夏菊花在编织组的权夺下来——编织组这么挣钱,稍微动一点手脚就能富得流油,他不相信实际负责运转编织组的赵仙枝不动心。有他这个县供销社的书记在背后撑腰,还怕斗不过一个小小的大队长?
赵仙枝果然认真看了唐书记一眼,语气不好的说:“虽然我一直管着编织组,可没有大队长,就没有今天的编织组,大队长参加编织组的分配,我没有意见。”
听到没,只说参加分配,可没说继续管理。唐书记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十分严肃:“赵同志,你这话我不赞同,夏大队长都不参加编织组的劳动,却继续参与编织组的分配,那不是侵占了社员的利益吗?”
赵仙枝又看了他一眼,脸色十分难看,不再说话。夏菊花似笑非笑的由着他们两个交流,自己一言不发,即不替自己辩解,也不表态自己日后是不是还参与编织组的管理与分配。
这让唐书记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地上。在平德供销社轻易架空林主任的权利,冲昏了唐书记的头脑,让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有魄力有决断的领导,说出来的话不管是谁都应该听从。
现在他都说了这么多,夏菊花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让他实在恼火,语气更严厉了:“夏菊花同志,我代表县供销社通知你,你不适合再参与平安庄编织组的任何事务,也不能再参与分配。赵同志,你有没有信心管理好编织组?”
他期待的看着赵仙枝,等着她向自己表态——如果梯子架到脚下都不知道顺着爬,唐书记不介意自己在编织组多考察两天,找一个比赵仙枝更看得清局势的人栽培。
赵仙枝脸都阴得没法看了,用力看了夏菊花一眼,意意思思的说:“领导,我们编织组的订单,都是大队长在博览会跟国际友人签订后,人家追加的。要是大队长不管编织组的事儿,人家再不追加订单咋办?”
唐书记信心满满:“有县供销社在,你怕什么。夏菊花能参加博览会,你也同样可以参加。到时我带着你去博览会,咱们一起谈订单,所得的利润,由平安庄编织组与供销社平分,你还怕什么?”
“我怕你走不出平安庄。”赵仙枝冷笑着盯住唐书记的眼睛:“你说来说去,就是眼红编织组的利润,想从中得好处,才是最主要的吧?我告诉你,做梦!呸!”
突然改变态度的赵仙枝,直接对着唐书记啐了一口,把他给啐愣了:“你,你这个同志咋……”说变脸就变脸呢,难道刚才她脸越来越阴沉,不是对夏菊花而是对自己不满?
“我咋啦,我还想问你咋啦呢。你是不是还没睡醒,跑我们平安庄来撒臆症来哦啦?”赵仙枝的手都快指到唐书记的鼻子上了:“你一个供销社的书记,管得着我们平安庄谁管啥事儿吗?”
“你当你是谁呢?我们公社书记都没你管的宽,县长也没觉得我们队长做的不对,你个供销社算干嘛吃的?看你是供销社来的,我们对你客气点,你就猴戴帽子——真拿自己当个人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个啥玩意,就敢到平安庄指手划脚?”
唐书记被赵仙枝骂的满面通红,一时想不出啥话来回应,不由怒气冲冲的看向夏菊花:“夏大队长,你们平安庄社员辱骂国家干部,你就不管管吗?”自己可是供销社的书记,平安庄的编织品,不想再往出销售了吗?!
夏菊花连冷笑都免了,平静的问:“唐书记,刚才你不还说我不适合再参与编织组的管理吗?赵仙枝是编织组的人,按你的说法我管不着她。”所以你就继续挨骂吧。
唐书记被堵得哑口无言。赵仙枝那边并没有因为唐书记回不出话来,就觉得出气,反而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发泄出来都要把胸口憋爆了。
她猛地拉开办公室的门,冲着院子里高喊:“都别干活了!人家供销社的书记说队长不配管编织组,不让队长干了。还说队长不应该在编织组拿工分,队长都不拿工分了,你们还好意思拿工分吗?没工分拿,还干啥少?!”
这一嗓子算是捅了马蜂窝,三排房子里都有人探出头来,大声问:“你说啥?”
“有个说自己是县供销社书记的人,不让队长干了,好平分咱们编织组的利润。”赵仙枝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气愤的指着自己身后的办公室:“那货现在就在屋里呢。”
唐书记都被嚷蒙了,赵仙枝说的的确是他刚才的话,可顺序有些是颠倒的,哪怕跟他真实意思没差多少,听起来咋那么让他别扭呢?
正想纠正赵仙枝,三排房子里突然涌出了不少人,一下子把办公室给围住了:“哪个不要脸的,敢不让大队长管我们?”
“不管我们管你呀,看看你长那样,配让大队长管吗?”
“没有大队长带我们编席,你们供销社拿啥到地区评奖?现在看着编织组好了,你们就想夺权,做梦呢吧!”
“卸磨杀驴说的就是你们吧,我们挣你们一分钱了吗??”
一百多名妇女的声音,把编织组的地皮都掀起来了,唐书记和李科员两个脸都吓白了,谁也没想到唐书记几句话,会让编织组炸了窝。
刚来时安安静静的编织组妇女们,瞬间爆发起来如此可怕,骂人的花样那么多,有些人都想冲进屋子,拉唐书记出去承受大家的怒火,让两个人根本不敢走出屋子。
“夏大队长,那位赵同志误会了,唐书记不是她说的那个意思。”李科员嗑嗑巴巴向夏菊花求救,现在只有夏菊花出面,才能不让唐书记再挨骂。
夏菊花看了李科员一眼,目光里没有谴责也没有兴灾乐祸,有的是一眼看穿人心思的犀利,让李科员不得不低下头。
唐书记还妄图维护自己的尊严,努力让自己的腿不颤抖得那么利害,声色俱厉的向夏菊花说:“夏大队长,我只是来平安庄编织组考察,你组织这么些人围攻我,是想学红小兵冲击国家干部吗?”
如此睁着眼说瞎话,是谁在学红小兵?夏菊花看向唐书记的目光仿佛看一个傻子:“唐书记,你确定是我组织人围攻你吗?”
李科员可不敢再让唐书记说话了,低着的头迅速抬起来:“夏大队长,唐书记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大家有话可以好好说,不能进行人身攻击。”
“不能人身攻击,那唐书记一见我侄女当编织组的会计,就怀疑我们娘两个把编织组的钱装进自己兜里,算啥?说我不参加编织组的管理,再参与编织组的分配是多吃多占,又算啥?”
外头妇女们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人跑出院子,向大队部那边飞奔,也有人向生产队跑。不用问,都是去叫人的,李科员都要被吓尿了。
编织组的人他们已经对付不了了,要是平安庄大队所有人过来,他们两个还能囫囵个离开平安庄吗?
前所未有的后悔笼罩着李科员,他快给夏菊花跪下了:“不管咋说,唐书记也是国家干部,来平安庄真是想考察的。要是他出了啥事,对平安庄也没有好处呀,夏大队长。”
见李科员如此之怂,唐书记觉得丢人。可他已经不敢训斥李科员了,勉强向夏菊花说:“我是不是国家干部不重要,哪怕我只是一名普通来参观的人,平安庄也不应该如此对待我吧?夏大队长,你对我有意见,我们可以坐下来沟通,搞人身攻击,就……”
“没有搞人身攻击,大家就是想跟唐书记探讨交流。”李科员直接打断唐书记的话,冲夏菊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夏大队长,让这些人先回去行不行?”
夏菊花当然知道,如果唐书记真在平安庄出啥事的话,大家都落不了啥好。可她就是想让唐书记知道知道,平安庄的利润,只能平安庄的社员得,任何人都别想借着手里的权利染指。
因为她知道,不出几年会迎来一个管理的混乱期,有些人吃拿卡要啥事都干得出来。如果头一次有人想向平安庄伸手,不把他打疼了,以后伸向平安庄的手会越来越多。
她与平安庄社员凭自己的脑筋和劳动,换来的好生活好前景,凭啥让这些不安好心的人染指?她今天还就拿唐书记当那只吓唬鸡的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