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男儿
东厂的人找到锦源时,锦源正在书院中跟同窗一起逐字修改想要往上呈的折子。一群青年学子见到东厂厂卫都有些胆颤,唯独锦源抿唇沉默片刻,才自动走上前去。
他知道东厂汪督公同锦葵有些关联,所以对于东厂,锦源并不如外界那般惧怕。
“锦公子,汪督公有请。”
那二人上前同锦源打过招呼,言辞举止也算得上尊敬。锦源心中最后那点不定也消失无踪,跟着他们走出书院。
汪淮坐在东厂专门放置秘闻卷轴的书房内,正执笔书写着什么。
锦源到的时候,汪淮并未抬头也并未停下手中动作。
这是锦源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东厂督公,倒是也不如市井传说那般吓人。没三头六臂也没有阴晴不定,看上去便同青山书院中的夫子没什么差别。
汪淮写完手中案卷后,才抬眼看向锦源,这时锦源才发现,汪淮眼中俱是锐意,的确同那些文人不同。
文人没有这般冷冽阴翳的气场。
“汪督公。”
锦源上前行礼,动作不卑不亢。他自问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可惧怕的。
汪淮打量眼前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心中颇为赞赏,无论如何只冲着这少年曾说来日可以给小姑娘养老的话,他便对他很有几分好感。
指着屋中的座椅,汪淮道:“坐。”
见锦源规矩坐下后,才伸手抚着书案上的一叠卷轴,出声询问:“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自然知道。”
锦源双手在膝盖上微微一握:“学生知此路难行,乃离经叛道之举。可是自古以来,许多圣人曾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家人离,必起于妇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等言论,学生以前并未觉得不妥。可如今……”
望着汪淮深幽双眸,锦源略一顿了顿,艰难出声:“如今学生觉得不妥。”
汪淮勾唇浅笑:“如何不妥?”
“夫妇、母子,先有夫妇后有父子,再有兄弟。且先人之中,不乏才智过人见识绝甚的女子,她们才情才智甚比男儿,又为何不能立家报国?”
见锦源神色激动,汪淮抬起手掌向下微微摆动,示意他平复心绪。
看锦源略平稳后,汪淮才开口:“不是女子不能立家报国,而是女子体能先天弱于男子。”
汪淮起身站到锦源面前,看着这个自己颇为欣赏的少年出声:“不说那些建立学堂之事,单说你鼓励朝廷支持女户,若女子单独成户,这赋税如何交?”
“百姓农耕辛劳你可了解?家中没有男儿,若朝廷徭役女户又当如何?女子立户,以何为立身根本?这些最为浅显的东西,你可想好了?”
锦源被汪淮所问难住了一瞬,双眼神色微微暗淡。
他知道锦葵生平,他以为汪督公会支持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他说的也是事实,很多女子才情智慧不比男儿差,可女子并无男子先天的体能优势也是真。
那些最为底层的百姓,若立了女户又要如何生存?
汪淮见他有所触动,又追问一句:“且你不知人心险恶,若是女户成立,许多氏族便有了驱逐孤寡之妇的借口,那些失了丈夫又没有支应门楣能力的女子,又当如何?”
“这……”
锦源眼中光芒彻底灭了下去,他哽咽着问汪淮:“汪督公可是认为学生所提之事不可行,劝学生放弃?”
“并不。”
汪淮抬手拿起书案上的卷宗,一一递给锦源。
“此乃东厂搜集到的民间地方秘闻,其中延平府壶宝村乃是有名的寡村。延平府地方贫瘠,官员政绩十分难求,为脱离此处,世代官员便寻了个法子。”
“壶宝村又名贞节村,里头有一百一十三座贞节牌坊,俱都是地方官员颁发。此地有寡妇五十以前为亡夫守节,可免除本家差役减缓二成赋税之律。”
“此村抱贞守节之风已近乎邪魔,凡早夭男子,便是那七八岁的稚龄幼童,死后都会寻一女子婚配。且男子家要求女子必须守节。”
“此事屡见不鲜,多少女子鲜活生命俱都埋葬在那一座座牌匾之下。”
汪淮又抽出几卷卷宗:“这些俱都是差不多的事例。”
锦源捧着那些卷轴大为惊骇,上面记录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女子性命年岁,也有那不想守节被亲族之人残害而死的事例。
“你想做的,很好。”
汪淮转身坐到之前的椅子上,面色平静对锦源道:“可你想得太单薄。”
“这书房之中有我朝理律,有民间典籍,也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世间秘辛。若你真的能坚定把这条路走下去,在我有生之年,可为你保驾护航。”
锦源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已被妖魔化的东厂督公,会同他说今日这番话,他不懂汪淮的意思。
锦源哑着声问道:“为……为何?”
汪淮抿唇露出个颇具柔情的笑容:“为了你姐姐。”
若谢瑖日后真的想动东厂,清算于他,若他又不能安全脱身而出,那他想给他的小姑娘创造一个容易一点的生存环境。
他的傻姑娘,一定会守着自己,只怕也要一心奔着做那小寡妇去了。
且观锦源心性,是个豁达宽仁的,日后小姑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要依靠于锦源,那他希望提前让锦源欠下自己这天大人情。
只为了将来有朝一日,锦源能感念他今日之恩,善待他一直呵护在掌心的人。
锦源看着汪淮面上柔情,之前的冷意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又听闻汪淮直言说是为了他的姐姐,不由怔愣在当场。
可转瞬一想,锦葵也的确是他的姐姐,他今日能得汪督公此番看重,也是看在锦葵的份上。
“我明白了。”
锦源朝着汪淮躬身行礼,又极为郑重地道谢过后,才退了出去。
他促进此事的本源来自锦芙蕖,这是他为人兄弟的本分,汪淮促进这事的因由来自锦葵,这是他为人夫的情意。
离开的时候,锦源回头看了眼东厂大门,微微抿唇。
他见过太多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他父亲蝇营狗苟一辈子,抛弃妻女逢迎媚上,他的同窗只听闻自己说要为世间女子发声,便再也没同他讲过话。
这样的人,同汪淮一比,着实当不得七尺男儿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