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俯视众人。
“还有哪位掌柜也想来试一试?”
安道阳不自觉的微微低头。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既然如此,我们就来看看容掌柜的账中有无问题。”
虽是寻常一句话,但是容昭远听着尤其刺耳。
什么叫有无问题。
哪怕就是有问题她又能如何,倒是当着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同行面前如此说话,简直就是下他的面子。
“哼。尽管查,容某行的正坐得直,不怕小人暗害。”
红寂心中暗嘲,谁才是小人。
“那红寂就开始查吧。”水墨一点也没有要迁就一下他的情绪的意思。
“容掌柜有礼了。”她依旧笑满眉眼。
红寂作为大管家,本不需她亲自动手,但为了表明对容昭远坚决要弄死的决心,她起身到容昭远账本前,随手抽出一本开始详看,一旁的白芷对应找出东家备份的账本来比较。
“若是查不出点什么,哼!”
他重重一声怒哼,看着水墨的眼神犹如告诉她,你查不出什么老子就要弄死你一样。
水墨犹自喝茶。
堂中的氛围随着红寂微微蹙起的眉头越发安静凝重,也随着她慢慢舒展开来的眉结渐渐轻松。
而容昭远面如沉松,一副自大的怒容。
水墨看着手中茶杯那精致的红釉,像极了三年前容府后院雪中红梅的颜色。
那种寒冷的记忆又一次席卷而来。
那一年,她不过十三岁,初初掌管水家,孤立无援,父亲为了寻找一味难寻的药材,连夜去了天山,容昭毓一门心思想要逼迫她交出掌印之权。
整个水家,她仿佛孤身一人。
那时洛阳是整个水家经济中心。
容昭毓把容昭远安置在洛阳做了大掌柜,水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冬天,她去容府拜见容昭远,打算在洛阳开设在水一方。在此之前她和容昭远约了一个月才约上。
容昭远专门在洛阳大雪的这一天约见,洛阳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雪。及膝的雪花打湿了她的襦裙,容府的门童回话老爷正在午睡,请二小姐稍后。
她在雪地里站了三个时辰,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容昭远才起床,姗姗来迟。
在这期间,容府没有一个下人请她进屋,没有一个人给她倒杯热水。
她全身都冻僵了,那个时候她半点功夫都没有,紫冷不停的运功为她渡气,才不至于在雪地里晕倒。
也是那一次,她的病加重,以至于如今看来,她寿命至多不过五年。
最终洛阳成功开设了在水一方,容昭远提出来的条件是要分利润的五成,他不过是水家的一个掌柜。
而水墨同意了,并且给了他六成。
那一日院中开的极好的红梅,就仿佛今日这杯上的红釉,都是旁观者。
水墨放下杯子。
红寂拿着其中一本账本,从椅子上起身。
“诸位掌柜,我这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账目,诸位都是学识渊博之人,来帮我看看这账目是如何算的。”
容昭远一愣,账目都是处理过了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去年五月十八,洛阳进绸缎一万匹,价值达十八万两银子,而后这一万匹布料被打散零售出去,账目上记载这一万匹布料的总销售卖价为三万七千两银子,请问容掌柜这余下的十四万三千两银子到哪里去了?”
场上众人表情各异,有暗自嘲讽的,有担忧的,也有事不关己的。
“哼。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下人,怎么可能懂这生意的做法。”容昭远不屑道。
“既然容掌柜懂得,那就请容掌柜说说这十八万两银子进的货是怎么卖出三万七千两的价格?当然容掌柜也可能会这样说,这进货出货本来就是交替着的,很难跟踪到每一批货具体出售情况,毕竟会有新货不断补充进来,也会有旧货在那储存着。”
容昭远看着红寂,一副你还知道啊的表情。
“所以为了能够了解每一批货具体的进货和出货情况,细心的云掌柜给每一批货都做了特别的标记,并且规定每一个地方只要出售她手上的布料就必须要把标记在账本上记上,否则就拒绝进货。这个规矩每一个绸缎店的老板都知道,所以账本上都有详细的标记。但是一年容掌柜手上账目何止万万千,所以可能忽略了这一点。”
容昭远微微一愣,他确实知道云千叶的这个规定,可是没想到短短时间,红寂就能把这一批的绸缎在洛阳上百家绸缎铺中清理出来。
“是容某管理不周,让手下人漏记了标记。”
容昭毓在上首轻咳一声:
“容掌柜是多年的老人了,洛阳家大业大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但是疏漏在那,不罚无以服众,回去之后把洛阳账目清理出来,所有标记必须标上,另罚半年的份例,以儆效尤。”
“多谢老夫人。”容昭远语气温柔了许多。
水墨听着这个处罚,感觉如此似曾相识。
两年前,容昭远依旧是账目问题在对账之时被发现,容昭毓轻轻松松盖过,今日又是如此。
当时她羽翼未丰,一再退让。
“祖母说的极是,白芷记上容掌柜罚半年份例。”
水墨看着容昭远一字一顿。
“是。”白芷拿出笔郑重记下。
“继续。”水墨丝毫没有此事就此作罢的意思。
容昭毓不快的蹙眉。
“是。”
红寂恭敬的施礼,翻开账本继续道:
“这是洛阳截止去年最后一日的库存数量,我统计了去年一年进货和出货总量,单丝绸这一项差量为二十一万两银子,容掌柜,此事请做解释。”
此话犹如一声惊雷,堂上众人开始骚动,窃窃私语。
若是管理不周忘记标记无可厚非,管理不周开几个绸缎老板即可,但是入不敷出达二十多万两银子就不是小事了,要知道二十多万两银子可是很多大掌柜一年的总收入。
这笔钱可是够十万大军用大半年了。
“哪里的账目?拿来给我。”容昭远不可置信的朝着红寂吼到。
红寂蹙额。
“容掌柜是当掌柜太久忘记身份了吗?几次三番出言无状,你当这是你的容府可以让你为所欲为,这是水府。”红寂正色说道。
小小的女子,说话铿锵有力,瞬间镇住了堂上众人。
容昭毓颇为欣赏的看着这个红衣女子,虽是体态婀娜,但看着别有一番大家闺秀之态。
容昭远一时愣住,反应过来之后额上瞬间青筋暴起。
“啪。”他拍案而起,指着红寂不加掩饰的破口大骂。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指责老夫……”
“放肆。”容昭毓沉声呵斥打断他。
这个蠢货,别人昨天晚上才表明自己是熙王爷的妹妹,他是想把大家都一起葬送了吗。
水墨静静的看着,惯了三年的脾气,哪是一时之间就可以更改的。
“是容某冲动了,君姑娘别在意。”他咬着牙根认错。
“容掌柜下次记得别逾越了规矩就好。账目在这,容掌柜请过目。”
侍女把账目拿到容昭远面前,他身后跟着的账房来不及擦掉额头上成滴的汗水,翻着账本噼里啪啦拨着算盘。
看着账本上被标记得清清楚楚的漏洞,容昭远心中一目了然。
一种巨大的背叛和阴谋感让他心底愤怒异常。
这不是原账本,三年下来水家的妥协已经让容昭远对精心准备账本这个事情不甚上心。
这一页页账本都是顾言阙准备的,那个三年就成为他心腹的少年,那个被他救起后感激涕零,表现出卓越的经商头脑的少年,那个让他把一切都交出去的少年,那个即将要成为他女婿的少年。
三年前,不就是水墨来洛阳求自己的时候吗。
大意了!
他看着水墨,此时忽然一切都那么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什么时候她布了这样一步棋,他竟然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这么多年他做的事情,她岂不是一直都是清楚的,她竟然能够允许,他践踏她的尊严如此之久。
他此刻心中并未想账本,并未想那二十多万两,他想知道她到底还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以及想要千刀万剐了顾言阙。
而少女只是自顾自的喝茶,眼神沉静如水。
“红寂,其他账目是否有问题?”难得说句话,也是一丝波澜也无。
容昭远有些慌乱了,他看着上首的容昭毓,容昭毓面色寻常,并无起伏。
不知为何,容昭远脑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女人心,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