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意驰任由龙向梅牵着他的手,穿过堂屋,走出了后院,沿着石板路一直往上慢慢的走。他们路过邻居的屋子,路过小康厨房,渐渐的隐入了山林中。道路两旁草木青翠,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林间穿梭来去。村庄依旧如此的安静,足以沉淀一切纷乱的思绪。
暖意从交握的手掌间传来,是支持,也是庇佑。
后山顶的观景台空无一人,宽阔的游方坪寂静无声。山风吹过,龙向梅的长发飞扬。张意驰忽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长臂一勾,把龙向梅紧紧拥入了怀里。
山歌遥遥飘来,带着劣质音响的杂音,却更显出出了民歌的朴实与亲近。就像怀中的龙向梅,她永远不够精致,但她永远强悍到让人移不开目光。
亲吻从额间开始,到眼睛,再一点点往下。
张意驰浓密的睫毛上,倏地粘上了一颗泪。没有哪一刻,让他如此的感谢命运的眷顾。感谢命运引导他乘错了班车,感谢命运让他认识了龙向梅。
“我只有你了,”张意驰把头埋进了龙向梅的颈窝,“梅梅,我只有你了。”
龙向梅用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轻轻拍着张意驰的后背,温柔的安抚。今天的冲突,没有惊天动地的歇斯底里。那对修养极好的夫妻,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对孩子生活的关切、对前途的忧心。听在旁人耳中,是形容不尽的慈爱与纵容。
他们骗过了所有的观众,所有的亲友,以及他们自己。唯独忘记了,被展示在人前的,并非纸扎的道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未必需要温文尔雅的父亲、贤惠和气的母亲。哪怕父亲落魄、母亲暴躁,只要他们眼里看的见孩子,能偶尔听听孩子嚎啕大哭的理由,对孩子而言,就已然是莫大的慰藉。
可张意驰连这点卑微的愿望都难以实现。被逼到极致时,只能像只不会说话的幼兽,本能的寻着过去的记忆,去寻找曾经那一点点弥足珍贵的温暖。葡萄树下的破旧小院里,那个摇着蒲扇,在烟熏火燎中,做着红烧肉的背影,再也追不上的背影。
“我的院子拆掉了。我只有你了。”
怀抱越收越紧,龙向梅面前的张意驰,迅速从男人退化成了男孩,抱着自己唯一的依仗,不敢放手。
原以为,失踪半年,至少能唤醒些什么。却不料,哪怕他所求的,仅仅只是一个真正的眼神,竟然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杉木在风中沙沙的响,如同海浪,一波一波的推向远方。隐在山林间的映山红花枝摇曳,仪态万千。时间仿佛静止,一刹宛若永恒。
幸好有你!
不知不觉间,他们坐在了观景台的木制阶梯上,相互依偎着,眺望山峦叠翠,云消雾散。所有的心绪起伏,再次归于了平静。
“梅梅。”
“嗯。”
“我去北京后,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回来,你……真的愿意等我吗?”
龙向梅笑:“你又不是去坐牢。寒暑假不能回来吗?”
张意驰也笑:“医学博士没有寒暑假。”
“这么惨?”
“嗯。”张意驰抬眼看向了远方,“毕业后,从助理住院医师做起。每年三分之一的淘汰率,厮杀三年,再竞争总住院医师。每年一次的住院总遴选,每科只有一人可以通过,竞争尤其的残酷。协和、阜外、安贞、301……每一所盘踞在北京的顶级医院,里面都是常人眼中的天才。想在其中脱颖而出,以我的天赋,做不到游刃有余,唯有全力以赴。”
“问个外行的话。”龙向梅靠在栏杆上,看着张意驰,“当不上那什么住院总,会有什么结果?”
张意驰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越强大,越有独立对抗的本钱。”
龙向梅问:“你爸的手能伸那么长?”
“我如果留在协和,他肯定奈何不得我。但如果我留不下,去到次一级的医院,就不好说了。”张意驰顿了顿,解释道,“医生,是个需要高度协作的职业。这种职业一般组织严密,那必然等级分明。就像军队一样,你能理解吗?”
龙向梅点点头。
“而等级分明,又往往伴随着霸道与刚愎。”
“同时,能够做到科室大主任的,多半已经结婚生子。”
“即使身在医院,见过无数种家庭伦理。他们依然会天然的站在我爸的立场。人性如此,不可强求。”张意驰嘴边溢出了苦涩的笑,“所以,如果我不幸落在了普通的三甲医院,他去找我的领导吃顿饭,在医院那种环境里,我可能就得吃不了兜着走。领导未必是坏心,但我肯定得跪着做人。”
“明白了。”龙向梅言简意赅的总结,“你爸的脸不够大,碰到牛逼的医院根本没人鸟他。所以你留在协和,才是真正的自由。”
“是。”
“哦,那你加油吧。”
张意驰:“……”
龙向梅又笑了起来:“驰宝,不止你有事业,我也有追求。我有很多的想法,想要去实践。我想像李子柒一样,带出专业的视频团队;还想民宿养殖一体化;更想在张县长打通全县产业的计划中,分得一杯羹,掌握生产资料,成为实业家。这些要一一实现,即使我站在风口,也至少要十年。”
“我给你十年,等你学成归来;你给我十年,等我积累出真正的、能与你父亲分庭抗礼的力量。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我妈总是担心你家境太好,你爸爸看不上我怎么办?你妈妈刁难我怎么办?”龙向梅好笑,“他们不过是比我年长,所以率先完成资本积累。十年后再见真章,我未必没有他的辉煌!”
张意驰顿时放松了下来,只要龙向梅不在意他没空回家,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看来,我们注定要暂时别离。”医学路的确道阻且长,但十年的时间,足够他闯出一片天了!
“别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龙向梅轻巧的从楼梯上站起,又弯腰向张意驰伸出了手,“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去解决掉眼前的麻烦。”
“你打算怎么解决?”张意驰问。
“放心,”龙向梅促狭一笑,“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文化人从古至今都干不过流氓,你父母也不会例外的。”
见龙向梅有把握,张意驰心里越发的轻松。从初遇起,他的霸王龙就无所不能,在自己的主场对付那对死要面子的人,应该不难。
两个人重新牵起了手,沿着石板路,悠然的往山下走。而此时的龙家小院里,双方家长尴尬对坐。
龙向梅的警告言犹在耳,龙满妹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本着地主之谊,拿出了一包湿纸巾和一瓶红花油。张崇景坐在椅子上,简单修理着自己的手机;米欣则是对着小化妆镜,整理着全身的狼狈。
龙向梅作为苗拳的嫡传弟子,技艺十分精湛。一手扁担挥的出神入化,看似打的凶残,实则落在人身上,顶天了轻微软组织挫伤,完全可以自愈,红花油都不必擦的那种。身上不太严重的青紫,与其说是殴打,不如说是吓唬。
然而,做了多年院长的张崇景,依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十指如飞的发着短信,誓要给那毛丫头一个教训!
米欣则眼神不善的看着坐在对面的懦弱的女人,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生出的龙向梅那样的泼妇。最让她气不顺的是,这个泼妇还拐走了自家精心养育的儿子!
温柔敦厚、举止有礼的张意驰,走到哪里不是众人夸赞的对象?再想想行动粗鲁、毫无气质的龙向梅,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没有半点般配!可偏偏张意驰跟被下了降头似的,由着那女人指哪打哪。
千古婆媳是死敌,哪怕龙向梅是个大家闺秀,米欣都难免各种不顺眼,何况是个野丫头。围着儿子打转了足足二十年的米欣,捏着手里精致的手提包,恨不能化身成王母,一条银河彻底隔绝了拐带自家孩子的臭□□丝!
院门轻响,龙向梅一脸淡定的回到了院子里,目光对上怒瞪自己的米欣,挑了挑眉:“哟,你们还没滚?怎么?你家医院倒闭了,想赖我家吃闲饭?”
张崇景啪的按回手机壳,淡淡的吩咐道:“意驰,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我不走。”张意驰道。
“那我会派人来带你走。”张崇景瞥了龙向梅一眼,“打架只是小流氓的伎俩,这个世界终究是**律、讲规则的。”
张意驰知道,个人对上资本,是何其的渺小。但他依旧平静的问:“你打算关我一辈子,不让我去读博了?”
张崇景笑着点头,言语里却暗含了威胁:“你立刻去北京,我也不反对。但既然你不听话,我肯定不会再给你零花钱。你要是能凭借自己,带着女朋友在北京安然活下来,我算你本事。”
笃笃笃,竹制的桌子被敲了三下,引起了张崇景的注意。
“张先生。”龙向梅笑,“为什么你能那么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是个攀高枝的穷逼呢?知道你儿子这几个月,都是我在养吗?”
“哦?你一个月能赚多少?”张崇景的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一二十万吧。”龙向梅轻轻松松的答。
张崇景夫妻明显愣了一下。
“我是个网红,”龙向梅解释道,“搞直播带货的,二位听说过吗?”
米欣冷哼一声:“赚笔快钱而已。”
“但我现在正当红不是吗?”龙向梅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脸上笑容依旧。
“算你能红半年。”米欣一针见血的道,“不是我故意唱衰,客观上,你们网红的生命周期只有这么长。”
“那不重要。”龙向梅笑嘻嘻的道,“关键是你们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不想通过我的直播间红极一时吧?”
米欣冷笑:“如果你想在直播间拿我们的照片乱造谣,我是不介意采取法律手段维权的。到时候,别怪我对你的直播间赶尽杀绝。”
“我干嘛要用你们的照片啊?”龙向梅抬手指了指屋檐下的摄像头,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四台机器,无死角拍摄,自动上传。可对接直播间……”
龙向梅奸诈一笑:“标题就叫私立连锁医院大院长,草菅人命,被人打成了狗。你猜,转发量会有多少?”
“张大院长,我敢公然打人不怕行政拘留,你……敢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