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日子过得很平静,时间将心底的伤痛逐渐抹平,今天再次站在院门前,回想起十五年前的一幕,心中的悲愤却仍然难以遏制。
榴花握住她的手,关切地望着她。
陶氏回以微笑,表示自己没事。
听见谢家男人的喊声,最先应声出来的就是陶山林,他看见陶氏在泡桐树底下站着,眼中闪过诡计得逞的窃喜,转头往院里扬声喊道:“老婆子,咱们的闺女红豆来了!大全,二全,三全,快出来,你们的妹子回家了!”
他这一喊,里面立刻传出一连串应声的。
陶氏站着一动不动,眼神越来越冷,面上也覆着了一层薄霜。
陶山林老两口生了三男三女,三个儿子皆娶了妻,且各自都育有儿女,而今又有两个孙子娶媳妇生了孩子,所以眼下是四世同堂。
二十好几口人从里鱼贯而出,在并不算宽敞的院门前挤挤挨挨,目光全集中在陶氏身上,眼神却各不相同。
这些人当中,很多陶氏都素未谋面,就连陶大全兄弟妯娌们她也分不清谁是谁,能认得出的只有陶山林和陶老婆子,她血缘上的亲生爹娘。
陶山林老两口相比十五年前,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快要白完,满脸是深深的皱纹,再加上衣着破旧,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陶氏看着贫困潦倒,满身寒酸之气的陶山林和陶老婆子,心中毫无同情与怜悯,反而有种深深地厌恶、鄙弃。
她清晰记得七岁之前的事,家里兄弟姐妹六个,爹娘嫌弃闺女是赔钱货,三个儿子顿顿大米干饭吃到饱,而三个闺女却只能喝稀粥,因为儿子能传宗接代,将来是家里的顶梁柱,身体得强壮,闺女则迟早是别家的人,饿不死就行了。
七岁那年,大哥要娶媳妇,爹娘为了凑齐彩礼东借西凑,可仍然还差一些。之后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爹娘跟她说,这两个人是带她去城里的,只要她跟这两个人走,往后就能吃好的,穿好的,再也不用挨饿受穷了。
她信以为真,乖乖跟着那两个陌生人走了,后来才知道,所谓的吃好穿好,都是用她这一世的自由所交换而来。
“丫头来了啊,怎么不进屋里去,在这太阳底下站着做什么?快,跟娘进屋去。”陶老婆子满面笑容走到陶氏面前,伸出鸡爪一般的手去抓陶氏。
陶氏侧移一步避开陶老婆子,面无表情道:“这位大娘请不要乱认亲,我自幼便无父无母,与大娘也并未认过干亲,不知大娘为何要如此唤我?”
陶老婆子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堆起比之前更盛的笑来,“瞧你这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怨怪爹娘呢,当初爹娘不让你们母子进门是有苦衷的,你跟娘进屋去,娘慢慢说给你听,站在外头太阳晒不说,被乡亲们看见了还要笑话。”
“你娘说的对,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这血脉亲情只要人还在就断不了。这些年我和你娘一直惦念着你,想把你接回来,但又怕你还在记恨,就没敢去,没想你今儿回来了,爹这心里头高兴着呢!”陶山林也在一旁帮腔。
陶氏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的演戏,心里无声冷笑,这就是她的亲生爹娘,二十多年前把她卖了一回不算,现在还要来喝她的血,然后再连皮带骨的吞下去。
陶山林两口子见陶氏还是不为所动,相视一眼,都感觉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得手了。
十五年前,他们见七岁就卖出去的闺女又找回来了,并且身边多了个不满周岁的拖油瓶,闺女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是赔钱货,何况还是带着个累赘的,再者家里的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若是再把这对光会张嘴吃饭却干不了活的母子放进家门,那还不得被拖累死。
哪曾想,死丫头被拒绝进入家门后在村里另立了门户,不但院子比其他人家都盖得好,还买了十亩田佃给别人种,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坦。
他们这才知道闺女身上其实有不少银子,但此时关系早已僵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去,当初的拖油瓶长成了翩翩少年,并且进了学堂,成了人人羡慕的读书人,母子俩的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反观自己家,儿孙越来越多,可田亩却无增加,生活已到了窘迫的地步,如果再不想办法,一大家子吃糠咽菜都没地方寻去。
那日在姚老三家门口听到姚老三媳妇的话,陶山林就动起了心思,他想啊,只要把那母子俩认回来,那十亩田不就顺理成章的归了自己家嘛!
一个女人加个文弱少年能吃得了多少粮食,有了这十亩田,家里人就不用再为吃喝的事发愁了!
可想要把这十亩田拿到手,首先得把陶氏母子认回来,只是让他们覥着脸主动上门去求,他们又拉不下身段,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机会。
佃户的田种不下去,陶氏肯定要上门来讨说法,只要她肯登门,自己这边再顺水推舟,放低身份说些好话,人也就认回来了。
在这之前,陶山林已经跟三个儿子儿媳商量好了计策,陶氏一来,大家都得出力,无论如何也要把断了十几年的亲认回来。
因此,几个儿子儿媳见爹娘没能打动陶氏,便也一齐出马了。
首先上前来的陶家三兄弟,虽然他们跟陶氏没什么亲情可言,但最少还有血缘关系在,那几个妯娌跟陶氏从无来往,上去说情显得太过突兀。
“四妹,其实当初把你卖掉爹娘心里也舍不得,可是那时咱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清楚,饭都吃不饱。爹娘本来是想让三妹去,但人家没看上,迫不得已才让你去。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不对?你如今日子的过得比另外两个妹子强百倍,这换了她们,还不定多高兴呢!”这是陶大全说的。
陶二全紧跟着说道:“可不是,要怪就怪当初人家没看上三妹,而小妹又太小,那时她们两个听说能过上好日子,都巴不得去呢!哪像现在,个个家里头缺吃少喝,还要受气受累。”
陶三全比陶氏小,排行第五。
他也道:“四姐,你离家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当时家里的情况不清楚,我就不说什么了。不过你回来时,我已经长大了,爹娘是怕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拖累了你,才狠下心不让你进家门。如今爹娘老了,这人一老,就只一心盼着一家子团团圆圆,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又见眼下孙儿辈的都能帮着干活,不会给你增加负担,这才想着让你回家来。”
三人的话都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好像当初卖掉陶氏,拒绝让其回归家门都是在替她着想,陶氏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陶氏仍旧没有动,却看着陶家三兄弟目露讽刺。
榴花目睹这一切,直想往陶山林一家脸上吐口水,她还没见过这么不知寡廉鲜耻的人呢!
那厢,陶家妯娌三个互相望了望,想出来说话,但苦于跟陶氏没交情,只得一个个继续做闷嘴葫芦。
她们不敢吭气,那些个小的就更没法出声了。
陶山林老俩口见三个儿子出马还是没能奏效,立即改变策略,装起了可怜。
“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婆子的错,当初只想着让他们兄弟姐妹少受些苦,没料却让人认为是我狠心不要亲生闺女,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这些年我日日早晚求老天爷保佑我那自小就离开爹娘的孩子,天天盼着我们母女能早日团圆,我老婆子还能活几年?老天爷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陶老婆子捶着胸口哭诉。
陶山林一脸悲痛道:“丫头啊,你当初离家后,我和你娘也是日夜难安,好多次想去把你接回来,可带走你的人硬是不说你的下落,找不着你,只好放弃了。打你回村起,爹娘虽然没跟你来往,可心里是一直记挂你的,看着你们母子的日子过得顺心,我们心里也安乐。我和你娘没几天活头了,就想你能回来身边陪陪我们,等将来闭了眼也能安心走不是。”
他们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换做不知情的人看见,免不了要掬上一捧同情的泪水。
榴花正想吐槽一下陶山林两口子真会演戏,陶氏却开口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好些面前的两人从没见过一般,“大伯大娘认亲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我确实不是你们的闺女。我今天来是想问一问大伯大娘,为何不让我的佃户从你们的田里过水?遇上旱情,让下家从自己田里过水,此乃乡规民约,大伯大娘故意刁难我的佃户,不知是何道理?”
陶山林老俩口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总不能直接承认自家是想逼得谢家退了佃,然后让陶氏把田给他们种吧!
陶氏说完后依然静静地站着,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凝,像是要直直穿透陶山林和陶老婆子面上的那层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