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北山笑得直不起腰来,肆无忌惮地嘲讽着顾植民。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够可笑的,没想到你比我还可笑,哈哈哈哈哈……”
顾植民苦笑,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确实可笑。
宋北山笑着笑着,突然哽咽起来,手捂住额头,掩面低泣,半晌,又絮絮叨叨说起过往,苏小姐喜欢罗曼蒂克,喜欢肆意豪情,他爱成分、数据,两人性格南辕北辙,从前总埋怨他更爱自己的专业,忽视自己,两人从来不在一条路上,只是他骗自己,以为还有挽回余地。
顾植民默默叹口气,想起苏小姐留下的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句诗,却写了两个人。人人都以为苏小姐辜负了宋北山,却不知道苏小姐亦觉得自己被辜负。
顾植民知晓宋北山心中苦闷,想拍拍他肩膀安慰,又怕刺激他,只能静默坐在一旁,聊以陪伴。
良久,宋北山终于平静下来,顾植民默默给他斟满酒碗,又给自己倒上一碗,端起酒碗与他轻轻碰杯。
酒碗发出“咚”的一声脆响,黄酒荡漾,宋北山凝视片刻,倏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我晓得你给她帮忙的目的,不过,即便我们没分开,你也是白费功夫。”
未等顾植民细问,他便自顾自拽着顾植民,说了许多心里话,讲到百雀羚和洋货的那桩官司,更是直言顾植民赢了官司,但实际上却是投机取巧,配方成分虽然不同,但换汤不换药,总归还是小聪明。
“你们百雀羚,老板名声显赫,生意也便兴隆,老板名声有瑕,生意便一落千丈——这样虚头巴脑的炒作公司,我没兴趣。”
一席话说得顾植民满脸惭愧,但也心服口服。再去看宋北山,他说完这话,已全然大醉,此刻趴倒在桌上,昏睡过去。顾植民扛着他走到酒栈外,拦住一辆黄包车,将他安置妥当,让车夫直奔宋家,自己又招手叫来另一辆黄包车,跟在他身后。
两车一前一后抵达宋府,顾植民架着宋北山,勉力送到门口,揿响门铃,门房开门一瞧,顿时怔住了。
顾植民使劲撑着宋北山,笑望向门房。
“你家扫帚太硬,抽我的时候小心点,免得伤着你家少爷。”
门房望望顾植民,又望望靠在他身上人事不知的宋北山,脸上青红交织,好不精彩。
翌日,顾植民回想昨夜宋北山的直言,心中也是焦灼,他在酒栈说的那番话,他们一时却无力改变。
徐小姐凝思一番,觉得还得从他们夫妻名声着手,近日顾植民制做假货毒膏的谣言流传甚广,尤其“毒膏”传言,着实狠毒,宋北山或许不会全信,但也会加重他心中疑虑。
顾植民点点头,暂且先将此桩麻烦解决,扭转些许形象才好。他可请先施马老板,帮他澄清,然而其中还有隐患,若要摆出全部事实,必会翻出阿凌、小傅当年之事,这样非但不能澄清,反倒做实了毒膏假货这事。所以此番澄清,必要两人之事隐去,可当年详知内情的虽然不多,亦有三两人,如果有心人要打听,亦是一颗雷,若等他人翻出旧事,更说不清了。
顾植民眉头打结,然而此时却并无更好的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去先施百货找到马老板,说明来意,马老板听闻,毫不犹豫便应下他,还让秘书找来当年档案资料,供他拍照取证。
顾植民感恩不尽,对马老板拱手道:“我们联系了《申报》的记者,届时还请您帮忙说明、澄清一番。”
马老板爽快答应。他还是当年那般油头、西装,十足的派头,精神头却差了不少。一番叙话,他已有些疲惫,此时靠在沙发上,抬手饮一口热茶。
“问题的关键不在我,甚至不在你。”他望向顾植民的目光透着慈和,也有些许担忧,“当年知情的人我暂时帮你堵住,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要早做打算!”
顾植民点头称是,心里不由叹口气。他起身替马老板续上热茶,见他模样倦怠,忍不住劝道:“工作再是繁忙,您还得顾好自己身体,多多保重!”
顾植民掏出一张药方来,郑重递给马老板。他早先察觉马老板身体不爽,消耗过甚,便有些忧心,打听到慈溪名医张生甫尤精虚损之调治,特别重视养生调摄,他专门倩人从慈溪请回来一张调养方子。
马老板宽怀大笑,欣慰不已,两人以茶代酒,情谊却半分不减。
晚间,小傅埋头整理之后登报事宜,望见顾植民,却不好意思地埋下头。顾植民拍拍他肩膀,笑着让他放宽心,勿要多想,回到办公室,瘫坐在椅上,自己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徐小姐在一旁翻看从先施取回来的资料,翻到一处时,她停下来再三查阅,放下册子,招手让顾植民过去。
顾植民沉重起身,踱过去细看,是当年给青帮姨太太瞧病的记录。当时事态紧张,他将培福里的房子卖了,撇去赔给青帮大哥的钞票,便是去公济医院延请著名中西医大夫,为姨太太做了全面检查。
“当年的诊断结果还在吗?阿凌同我说过,他当年做的那些货,材料皆用的佳品,万万没有毒性,搽花脸的事,却怪不到产品头上,只不过当年青帮来势汹汹,却说不明白。”
顾植民摇摇头,他望向妻子,也意识到这份诊断结果可能就是事情的转机,但当年大夫是登门问诊,所有单子药品一应留在姨太太家,经年已过,想必早就没了。
徐小姐面露失望,然而很快又想到主意——病人没有,医生却不一定没有。顾植民因也觉得如此,即刻便带着小傅去到公济医院查询医疗记录。医院档案员听罢,却摇摇头,公济医院大夫问诊,院内确会保存一份诊断底单,但只限期一年,若要查找三年前的记录,却是不可能。
小傅脸色煞白,顾植民也难受不已,两人失落走出医院。半晌,小傅提议,或许可以去姨太太家寻访一番,兴许就有呢,毕竟青帮家庭不比寻常,有某些独特规矩也未可知。
顾植民嘴里念叨着“青帮”、“特殊”二词,突然转身朝档案室奔去,小傅忙跟在后面,只见顾植民拉着档案员复又询问,普通诊单销毁,特殊人物是否另外存档,比如青帮堂口家眷。
档案员听罢,诧异挑眉——院内确实有此规定,未免招惹麻烦,黑道白道,相关的诊疗记统一另存,保存期限亦在十年以上。
档案员翻找一番,果然找出当年青帮姨太太的问诊记录。顾植民正欲接过,档案员却后退一步,背手在后,直直看着他。
“侬和病人是何关系,这是医疗记录,岂能任人随意查看?!”
小傅见状,忙掏出钞票塞进他怀里。档案员一把推开,义正言辞,自己要对病人负责,不能泄漏**,尤其是这等非常人物。
顾植民笑道,当年为姨太太延请公济大夫的人,正是他本人,确定姨太太的病因病情,对他来说,实非**,而是义务。
他亮明身份,档案员对他的毒膏流言也有些耳闻,顾植民又出示了当年青帮大哥的谅解意愿书,档案员便点点头,将档案递给他。
顾植民接过一看,顿时喜不自禁,只见诊断记录上有关西医那条,分明写着“皮肤特异性过敏”一行字。
姨太太脸花,原不是产品有毒,而是姨太太情况殊异,过敏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