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不会再搞砸了。”
看着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太平浅浅笑着,眼波含泪。她郑重地做一个飘渺的承诺。
听见这话,那人微微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她笑了,单看眼睛就知道,她一定在微笑。温润的目光有些熟悉,太平不由得忆起儿时,婉儿也总这么看她。她呆呆望过去,那时也是长安,也是盛夏……
指尖划过耳际,那人取下面纱,朱唇轻启:
“那么,现在你可以问我名字了。”
说话时,炽烈温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她。
太平觉得她的确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这样快就到了天堂呢。那张面容,是她三年来日思夜想的,是她每一个夜晚翻来覆去在脑海中重现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手脚都失去知觉,她像木头般呆在原地。痴痴看着,眼泪就这样忽然漫上,溢出,不受控制。
双眼哭红了,血丝触目惊心的醒目,眼眶盈满泪光。忽而她轻轻笑了,垂在眼前的发丝被吹动,飘起来。嘴角抽动着,模样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她也弄不清,心底究竟想哭还是想笑。她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笑着,任由浅笑渐渐变成大笑。眼还红着,却已笑得接不上气,笑得身子颤动起来,双手拍了拍桌子。
止住笑,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她看过去。身子还有点微微颤抖。
“喂,你叫什么名字?”
对视中,澄澈的眼眸,三十多年前那般干净清明,不带一丝杂念。那人勾唇,清浅地一笑,目光含着积攒太久的温柔。
“回公主殿下,我叫上官婉儿。”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万骑的喊杀声还在远处。深夜吹起晚风,女官秉着红烛,无声地目送她离去。站在那里,一颗颗耀眼的烛光中,无人哭喊,无人泣涕,一片强大坚定的静默。红蜡替她们留下血红的泪,把生命化作光与温暖,璀璨于夜空的星火。
“画采,带她们回去。”
刘画采耳边萦绕着这句话。她喜欢昭容的声音,总是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现在不是赴死而是赴宴。将手中烛台递与身边人,她抽身离去。
“刘司衣,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换件衣裳罢了。”
换件衣裳罢了,那是件怎样的衣裳,她最清楚。十几岁的时候,被公主送去纹绣坊,而后日以继夜的劳作,一步步从宫人,做到八品、六品女官。母亲离世以后,所有的事,她一人担下来。喜无人分享,痛无人分担。慢慢学会了不悲不惧。
载初元年,女皇登基。那时她亲手为才人准备了礼服,会弁如星,充耳琇莹,衣裳华美,流光溢彩。前几日昭容差人送来,令尚服局好好打理,说是近来要穿。那一刻她便预感,上官婉儿,准备赴死了。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婉儿。绝对不会。”数十年前,她在公主眼前发的誓,时时谨记心间,片刻不曾忘记。公主呢?公主也亲口发过誓,却亲手把婉儿送来断头台。连那位父母为帝的女人,都不能保护好她,画采暗暗在心中问自己,她有可能做到么?
无妨,虽千万人,吾往矣。她在眉心贴上花钿。
在纹绣坊那些冷清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孤寂地回想中,她终于把自己活成婉儿的样子。直到她发现,公主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微出神。那都是婉儿在她心中刻下印痕的证据。能被公主这样看着,是对她最高的赞誉。
不,不。如果能替她而死,以假乱真,那就是真的变成她了吧。这才是对我的一生,最高的赞誉。
她身着华服,悄悄从大殿后边走进去,最终出现在两人眼前。那一刻,李隆基也吃了一惊,真以为世上有两个上官昭容。细细看去,才发现眉眼有些不同。磅礴的气度,气定神闲的眉眼,举手投足之间,如出一辙。
“在下尚服局司衣,刘画采。”
儿时,你站在我身前。今日,我站在你身前。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风吹起衣角,三人默默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她看见婉儿微微仰头,皱起眉,嘴唇微微颤动了。
“画采,我不会……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不会让你替我——”
她冷笑一声,道:“在这迷乱的宫廷政坛,那些不堪的事,上官婕妤做的还少么?不差这一次吧。”
但我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是你做的最后一件不堪的事。
“我死了,你还有公主可以惦念。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了,与死何异。所以,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么,上官婕妤?或者……允许我称您为婉儿吧。”她扭头看向李隆基,“因为今日必须离开的,是上官婕妤,不是上官婉儿。我相信,临淄王懂得这一点。”
“有趣,这位小小司衣,怎就确信我会听你的?”
“临淄王喜欢她的诗,不是么?”
真正的婉儿摇了摇头,她企图走上前,却被画采伸手拦住了。
“上官婕妤,也许活着,比死了还要不容易的。我们啊,是互相成全。”
万骑的军旗下,她仰望着天空。漫天的繁星啊,硕大拖着长尾,一颗一颗坠落。
我携满天星辰以赠你,仍觉漫天星辰不及你。你是我穷极一生未做完的梦,我只是你一念之间吹过的风。我的名字不会被后人知道。我爱你不会被后人知道。史书上不会留下刘画采这个名字,她没有亲人,没有子女。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没有留存一点痕迹。好像从未来过。在你的一生中,在这段波澜壮阔的故事里,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r1] 但我甘愿做个配角,做历史的尘埃,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你,守护你。
愿你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脖颈上的鲜血喷溅出来,她仍留恋不舍的眼望着繁星,任由血沫涌出嘴角。血雾蒙上了双眼,那鲜亮明媚的颜色,是世间最美又最危险的东西。宫女们手中红烛燃尽,一支一支熄灭,吞噬在黑夜中。谁也没有动,四下寂然。薄软的衣衫上,一片月光洒下,纹绣的礼服变得柔和。
临淄王提起女人的头颅,挥臂扔给万骑将士们。粘上血污的面容,模糊了五官,神情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宁祥和。很奇怪,仿佛沉入温暖的梦乡,出奇地清秀俊美。头颅落地,在马蹄之间杂乱地翻滚、碰撞,踩得稀碎,终于看不见了。
她真正消失了,不曾来过一般。
“去相王府上,老老实实呆着,等我的消息。之后我们送你出城,不准让任何人,尤其是皇姑母知道你还活着。从今往后,大唐就当你死了,这是我们的君子之约。你是诗人,我信你一次。若是偷偷回来,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不可以再见她了,是么?”
“是,除非她死了。”
除非……她死了……
“不能见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官婉儿垂下头,轻轻叹息一声。
不,那样你还可以写诗,做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喜欢你的诗。我希望你写下去。刻在大唐江山的石壁上,写在酒馆的粉墙上,传唱在妓馆歌女的红唇边。那时候,她们会说,不知这首诗是谁写的,但真真绝妙极了。我想看见这一天。
这也是在成全你。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先天二年,豫州的一家小酒馆里,几个人饮酒畅谈,品评着时事。一个带斗笠的人走来,独身一人喝闷酒,听着他们说话,笑而不语。那人微微抬头,帽沿下是秀美的鼻梁,薄薄的唇,还有未随岁月消逝的容颜。她紧咬着下唇,听到动情处皱紧眉头,捏着酒杯的指节泛白。
店家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付账时,他终于明白奇怪在哪里——这人衣着虽然普通,算不得华贵,身上却挂着鎏金香囊。香囊带着淡淡花香,与布衫斗笠格格不入,也不晓得挂着作甚。
离去时,客人蘸墨挥笔,在酒店墙上题了句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思君万里馀。
她死了,我就能再见到她了。
策马扬鞭,那匹白马也精神百倍,款款向长安的方向行去。
“昭容?你怎么回长安了。”
“临淄王……现在是陛下了。陛下可以不杀她么,像我一样。像我一样,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先天元年七月六日,烈日照下来,长安的黄土有些僵硬。身骑白马,穿着公主那条金线红裙,马蹄铿锵,踏尘而来。
“我还等有一天,我的意中人骑白马、披红衣,过来接我呢。”
我来接你了。
“月儿,回去了。”她伸出手,微微摆头,笑得那样好看,看的太平不由发痴。
青葱玉指,皓腕凝霜雪,衬着大红金线的裙,越发鲜艳耀眼。指尖搭在她的手上,太平觉得自己像只套了绳的猫,乖乖被她牵着走出去。
公主府门外,婉儿踩蹬上马,一手拉她上去。“坐稳了。”她说。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r2] 那一日,朱雀大街上的贩夫走卒停下脚步,望着这副奇怪的景象——宽帽蒙纱红衣如残阳的女子,怀里是马球装束、披着头发的女人,乘白马,一骑绝尘,在大道上扬起漫天黄沙,直奔城门而去。马蹄太快也太乱,好像街上没人,好像这是她们专属的跑马场。
人们啧啧两声,随后转过头做起自己的事情,入睡前便把这一幕抛之脑后。
再也无人记起。
太平侧坐着,倚在她怀里,一路飞驰出城。城门以外,她伸手搂住婉儿的腰,身子靠过去,脸也埋在肩头。婉儿勒停了马,一手执缰绳,一手抚摸她后脑的发丝。
“这几年四处游历,听过许多奇闻异事,记得你曾最喜欢这些。我有好多的故事,要讲给你听。愿意听么?”
刚好,我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只听你说。
“你看,”婉儿马鞭一指,“那里有一片树林。”
对望一眼,两人都笑了,开怀大笑。笑得太久,好容易停住,又憋不下扑哧笑起来。
“久等了。”婉儿止住笑,看着她的眼,深邃如海。
“等到的是你,多长都不久。”
寰宇无垠,古今浑茫。无限的空间和无穷的时间中,无尽的悲欢离合一一上演。有的淹没在时间的长河,有的众口相传面目全非。不论如何,其中有一则的开头一定是——一个鹅黄色衣衫,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小公主,抬眼望向麻衣的掖庭女奴:
“你叫什么名字?”
一定是。
[r1]“那一页过去,一句话就是他的一生。可他已如此幸运。”谨以刘画采这个人物,献给所有青史无名,平凡而伟大的人们。献给那些没有名字你们,也是献给我自己。
[r2]《长安古意》卢照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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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不提,大家会不会忘记这是两个老阿姨在谈恋爱啊?嗯——还有两年就到唐朝人的平均寿命了,所以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be。。。不过老阿姨的恋爱也很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