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三章
君子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才能, 射正是其中一项, 当初王雱在国子监时也是满分通过的, 只是从力气上来说总归还有点缺陷。所以, 单纯比射箭, 王雱可能会输, 可要是换成比骑射, 那就不一样了。
连狄咏都说比骑射,他俩完全五五分,谁胜谁负全看运气。这靠的是反应灵敏、耳尖目锐的天赋, 别人羡慕不来。
两人入了场,各方使者与鸿胪寺诸官都齐齐来到校场外观战。这王小状元,听说十四岁便三元及第成了宋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众人只听说他的才名, 鲜少听说他的骑射功夫有多出众。
鸿胪寺卿倒是有听到些传闻,说当初王小状元在御前与狄青之子比试, 输得老惨, 没脸没皮地和所有人表示“狄咏这人不行, 这么厉害怎么能不让着我, 太坏了”。
见过输得惨的, 没见过输得惨还这么不要脸的,反正官家没给狄咏这个获胜者多少奖励, 反倒给这王小状元赐了把弓。
完颜劾里鉢刚提议比骑射时,鸿胪寺卿是很反对的, 毕竟上回王小状元输成什么样大伙都是晓得的, 这要是再惨输给辽国使者可怎么办才好?
可惜没等他们阻拦,王雱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还兴致勃勃地叫人去给他取弓来,说是最近天天吃这个酒赴那个宴,很久没活动筋骨了。
要拦也拦不住了,能怎么办?
为了给自家状元郎留点余地,鸿胪寺卿一边把这事儿往上报,一边让负责翻译的同僚们努力给使者们科普:王小状元,他是个文科生呐,主要精力都摆在政史地科目的学习上,要他来比骑射,专业完全不对口!
而且,过了年王小状元才堪堪满十七,眼下上元节都没过,说是十六也成的,你们这使者挑他来比试,根本是在欺负人!
辽国使团那边老神在在,虽说完颜劾里鉢的要求有些突然,但看大宋的鸿胪寺卿这么维护这个王小状元就晓得他对大宋而言必然很重要。
“年轻人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下场比比有什么。”辽国使者哈哈一笑,“两个小孩之间的比试而已,难道你们害怕别人说成是你们宋人输给我们大辽?”
鸿胪寺卿闭了嘴。
在他看来,王雱输是必然的,毕竟他一个文状元,怎么可能比得过常年与弓马打交道的草原人。别的不说,光看身量就有差距,身量又决定了他们的力气。
正焦急着不忍往场下看,他忽听身边的下属惊呼:“参连!”
众人都被这声惊呼吸引了,齐齐往场上看去,只见王雱已连发四矢,一矢在前,后三矢接连而上,急追前矢,宛如连珠。
一旁的完颜劾里鉢刚发完一矢,见状停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看向王雱那连发的四矢。
王雱骑着马儿慢腾腾地往前走了一小段,才停下来回马看向箭靶那边。第一矢最先贯穿靶心,随后三矢紧随而至,直接破开前矢没入靶心。
完颜劾里鉢那边虽也正中靶心,却远没有王雱这种炫技的玩法来得让人震撼。至少完颜劾里鉢就不敢置信地绕到箭靶那边亲自检查,赫然发现王雱最后一根箭直接洞破靶心,箭靶另一边露出了它白森森的箭头。
至于另外三矢,都被从正中破开两半,瞧着精准无比。
完颜劾里鉢有些心惊。
他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正相反,他想得比族人们要多,要不然他也不会注意到王雱的特殊之处。可王雱这一手,着实把他震住了。
他常年与弓马打交道,很清楚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多高明的箭术与骑术:不管是角度、速度还是力道,都必须要控制到最精准的程度才能在短短几瞬功夫中四矢连发、四矢全中!
完颜劾里鉢颇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被洞穿的箭靶,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少年怎么会生为宋人,若是生在我大草原,假以时日必然雄极一方”。
其他人见两人似乎没打算再比下去,其他人齐齐涌入校场,都想看看“参连”的结果。
古时射箭有五技,首先是“襄尺”,这是避让君王一尺的礼仪,自不必提。而后则是剡注、参连、井仪、白矢。
剡注,瞄准得快,上箭即发。
参连,四箭连发,矢矢相追。
井仪,四矢连贯,正中目标。
白矢,矢穿箭靶,矢尖发白。
鸿胪寺卿绕着箭靶看完后激动不已,何止是参连,这是样样都符合啊!这还不是单纯的射箭,而是骑射!
如此精妙的箭术便是这些常年与弓马打交道的草原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看完颜劾里鉢失魂落魄的表情,就知道这在草原之中也属罕见!
王雱等他们震惊完了,才让鸿胪寺的人给翻译一下自己手上这弓的来由,大意是:上回我和禁军的狄咏比试,输得老惨了,陛下为了勉励我,特意把这弓赐给我。唉,比起我的朋友狄咏他们,我的箭术完全上不了台面,只能对着圣人古训照本宣科的练习练习,一点都不灵活,一点都不会变通,完全拿不出手。这种场合里拿出来班门弄斧,真是惭愧啊惭愧,太惭愧了。
众使者听完这番话,脸色都变了。
鸿胪寺卿听得脸都憋得发红,很想笑,又怕笑出外交事件来。
这王小状元,果真神人呐。
鸿胪寺卿到底是鸿胪寺卿,王雱可以刺激刺激一些目中无人的使者,他得搞好外交任务。他轻咳一声,让王雱把御赐之物带回家好生收好,今天的接待任务差不多该告一段落,这里不需要他了。
在外人面前,王雱还是很给自家人面子的,乖乖听话,收拾弓箭回家去。这事他没给他爹说,而是悄悄和司马琰讲了一遍,和他媳妇儿探讨完颜劾里鉢是什么人。
王雱显然对这“慧眼识雱”的异邦人很是喜欢:“这人,有眼光啊。”
司马琰被王雱一脸的小骄傲弄得有些无言,这完颜劾里鉢能一眼看出他精于弓马,不就是眼力不凡吗?她给王雱回忆着自己记得的东西:“姓完颜,就是女真部族吧,现在他们依附于辽国,将来会建立金国。”
虽然是理科生,王雱对基本的历史脉络还是有点印象的:“对,就是他们又啃了我们这块鸡胸肉一大口。当时完颜阿骨打和我们联手灭了辽国之后,还是倾向于和我们和平相处的,可惜他死后风向就变了,他儿子直接踏破开封掳走二帝。”到那个时候,宋朝不得不迁都临安,龟缩江南一隅,失去了所有北方土地。
早些年李格非的出现,已经让王雱和司马琰对靖康之难什么时候会到来已有了基本的推断:左右不过百年之内。
即便是李格非老来得女,李清照又嫁得晚,靖康之难还是不可能超过百年。
他们和李格非年纪差不多,要是靖康之难再现,遭殃的可不仅仅是李格非的儿女,还有他们的儿女!
南下的人是姓耶律还是姓完颜都没有区别。就算没有金兵,也会有辽兵,元兵。归根结底,还是得大宋自己强盛起来,内部团结,边防强硬,才不至于蒙受屈辱。
看来这奸佞近臣他得一直当着才行啊,这样才能断绝其他奸臣的出头之路!
王雱牵起司马琰的手,十分感慨地说:“我跟你说,岳父那边你可得帮我多挡挡,每回岳父都用防贼似的目光瞅着我,我内心是很受伤的。我这人善良,正直,又无私,他怎么老是一副‘今天我就要打死你’的表情?当初,岳父瞧着多君子啊,不骂人,也不打人,可好了。现在原形毕露了,天天捋起袖子要揍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吧!”
司马琰觉得她爹没打死他涵养真好。
另一边,完颜劾里鉢被同行的人嘲笑了一通,却没有放在心上。他这几天一直在想着大宋的繁荣和王小状元的过人风姿,若是那王小状元没有说谎,大宋远胜于他的人数不胜数,那大宋当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国度!
完颜劾里鉢让通汉话的随从悄悄出去打听消息,结果发现,王小状元说的狄咏是真有其人,乃是大宋名将狄青之子。
不少人提起来这两人来都是一脸仰慕,七嘴八舌地说他们长得多么帅打仗多么厉害。
旁边的人听他们光吹狄青父子,不乐意了,又吹起少年神将曹立,当初在广南时曹立一个手起刀落,结果了反贼侬智高的性命。那侬智高当初啊,占领了广南诸州,直取广州,贼坏贼厉害的!
这两边吹着吹着,谁都不服谁,当场互殴起来。
完颜劾里鉢的随从见状忙跑了,去别的地方探听这狄咏、曹立,竟被指引着去买了一份《状元迎亲图》,号称是真实场景还原,百分百呈现当时盛景,你想看到的这里全都有!
这不,还真的全都有,什么狄咏、曹立都能找着,还有个据说是皇亲国戚里最能打的曹评。剩下的那些据传都全都是进士,个个长得英俊潇洒,十分招人!
这状元迎亲图在开封卖得可好了,不管是学文的还是学武的,都爱买一张回去,说是能沾喜气,每天拜一拜说不定能中个文状元或者武状元!据说画师郭熙,光是这张图的版税就赚了老大一笔钱,羡煞了不少同僚。
完颜劾里鉢看完随从带回来的《状元迎亲图》和随画附赠的人物介绍,久久无言。
大宋这一代人当真英才济济!
假以时日,这些人定然都身着紫袍,成为大宋最顶尖的那批人!到那时,大宋岂不是更加强盛?
完颜劾里鉢手按在《状元迎亲图》上,定定地看着骑马走在最前方的王小状元。
王安石和司马光第二天才从同僚那里听说王雱曾下场和辽国使者比骑射。
若是王雱输了,鸿胪寺那边可能会遮遮掩掩,可王雱不是当场把辽国使者镇住了吗?鸿胪寺卿是搞外交的,添油加醋本事特别强,一张嘴就把王雱夸上天,将王雱四箭连发的英姿还原得绘声绘色——哪怕他当时忙着给其他使者科普“我们王小状元是个文科生”,压根没看见。
因着这事,鸿胪寺卿这人现在也被使者们打上了老奸巨猾的标签。
你一个劲地说你们王小状元是文科生,年纪小,箭术差得不得了,到底是几个意思?
鸿胪寺卿一点都不在意,笑呵呵地和每一个偶遇的同僚吹一把王小状元,表示我们的王小状元也不是很厉害啦就是勉勉强强完全符合射艺五技。
王安石他们听到时,已经是“震惊!王小状元大败辽国使者,文武双全何等牛逼!”的版本。王安石回到家揪着王雱训了一顿,说他太不稳重,怎么能和辽人比弓马,要是输了怎么办?
王雱一点都不担心:“我学文的,赢了稳赚,输了不赔!”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操蛋儿子,又是忧心又是骄傲。这样锋芒毕露,可别真应了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好。
以前王雱自己这么说,王安石都觉得是他瞎嚷嚷。现在看着儿子十六七岁就已经这么拔尖,他是当真担心了:要是那些个野蛮的草原人觉着他儿子特别优秀、特别厉害——又或者说他们输不起觉得丢脸,暗中派几个人来把他儿子杀了可怎么办!
王安石让王雱安分些,马上要开始阅兵了,呆在官家身边哪都不要去。
毕竟官家身边守卫森严,有人起了歹心也没法做什么!
王雱不知道他爹脑洞大开,觉得有人要害他儿子,但还是乖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开玩笑,阅兵当然要蹭官家身边,那可是视野最好、角度最棒的地方!
阅兵大典开始当天,王雱一早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官家。他正儿八经地穿着他一身绯色官袍,官家也换上了正式的礼服。
王雱见左右人少,凑过去掂了掂官家还没戴上的冠冕,很是震惊地和官家感慨:“这可真沉,您戴着脖子酸不酸?等看完阅兵,我给您按按脖子才行!”
其他人看到王雱胆大包天的举动,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官家压根不在意,他只觉得这孩子和他亲近!要不,怎么会什么事都敢做呢?官家笑着应下:“好,等看完了你给我按按。”
王雱掂量完重量直接捧着冠冕上前,十分殷勤地给官家戴上。
周围的内侍齐齐垂下头看自己的靴尖,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能说什么呢?要是王小状元年纪再小点,怕是还能吵着骑到官家脖子上看阅兵!而官家不仅不会觉得冒犯,还会乐呵呵地答应。
官家莫不是太想要儿子,把这王小状元当亲儿子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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