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涟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
他摇摇头,忽然觉得有点累:“这个问题我也很想问你,何必呢?你装得不累吗?”
詹雅婕面色不变,看着尤涟道:“我装什么了?”
尤涟往椅背上一靠,歪着看着詹雅婕,看着这个他喊了十几年妈妈的人,开口道:“要我喊你妈,你又不拿我当儿子。是,我是尤正勋跟翁甜生的,尤正勋对不起你,翁甜也对不起你,所以尤正勋快死了,翁甜也马上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轮到我了,之前没能把我养废,所以现在只能在遗产上做文章,一分钱都不给我。”
尤涟曲指敲了敲桌上的文件,“你在做什么你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何必说一些冠冕堂皇又虚情假意的话?还说什么不想我们两个之间难看,把我们两个之间弄难看的又是谁?不就是你吗?”
尤涟并不恨詹雅婕,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恨她,只是有一点他心里始终都过不去,那就是詹雅婕的虚伪。
她确实站在道德制高点,可以鄙视尤正勋,也可以唾弃翁甜,但这样就可以玩弄和摆布别人的人生了吗?因为养育了自己,所以在养育中掺入恶意就是对的了吗?
因为手里握着道德的遮羞布,所以就可以插手和乱改遗嘱了吗?
如果认为私生子是原罪,为什么还要养他?为什么一直以他的母亲自居?理直气壮地插手着他的生活,又理直气壮地忽然抽手。
尤涟不信詹雅婕当初开口拒绝,尤正勋还会强行要求她养育自己,不过是为了借自己讨好尤正勋,又同时展示一家之母的胸怀和气量罢了。
“你明明可以选择不养我的,你也完全可以给我随便安排一个小楼或者小房间住着,让我不出现在你眼前,甚至可以把我打包送回翁甜身边,那样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
尤涟定定地看着詹雅婕,“可你选择了养我。”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目光直直地看着对方,“是你自己选的,你并不无辜,没必要扮出一副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但你还以德报怨的模样,现在的一切不是也有你的手笔吗?”
“这遗嘱不是尤正勋定的,我知道是你。”
“你不忍心让我什么都没有?才不是,你特别忍心。”
“还说什么我弥补了你的遗憾?明明是我的存在才最让你遗憾。”
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后,尤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对詹雅婕的感情忽然就不复杂了,看着她也不再觉得难受,这种亲手揭开对方面具的感觉令他无比畅快,往日面对詹雅婕时的憋屈感也霎时烟消云散。
他最介意的,说到底还是詹雅婕的虚伪。
如果是直白的爱恨,反而不会这么烦恼。
詹雅婕好一会没有出声,她只静静地打量着尤涟,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像是在打量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半晌,她才笑了起来:“果然是有了靠山,说话都不一样了。”
尤涟面无表情地嗯了声:“你不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么,而且尤正勋还没死呢。彼此彼此啊。”
詹雅婕面上依然带着笑,胸膛却用力起伏了一下。
她活到现在,从未被人如此地当着面顶撞过,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尤涟。她习惯了他丧家犬的模样,没想到他会忽然跳起来咬人。
“看来还是我对你太仁慈了。”
詹雅婕看了眼桌上的合同书,“这些你都看不上了是吧?也对,毕竟你和宫鹤有婚约,以后结了婚就是宫家的人,看不上这些也正常,不过……”
尤涟:“不过什么?”
“不过我也得提醒你,凡事别想得太美,否则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如见好就收,把眼前能抓得赶紧抓在手里。”
“毕竟有些东西,没点本事的话,就算给你了,你也拿不住!”
詹雅婕说着从位置上站起,黑色的丝绒旗袍在灯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
她抬起下巴,脸上的笑容还在,眼神却比之前冰冷许多,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尤涟,气势比刚才更盛。
“而且,你别忘了你的婚约是怎么来的吗?”
詹雅婕注视着尤涟,红唇悠悠道,“是我给你定的,你所谓的靠山也相当于我给你找的。我既然能给你定下这个婚约,那么我自然也能把它解除,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你当初为什么会给我定这个婚约?”尤涟并没有吓到,反倒被这些话勾起了心底的疑问。
宫家的大本营在国外,虽然现在在龙城的地位跟尤家相比要略逊一筹,但它的势力范围遍布世界,是个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远比尤家恐怖得多。
跟这样的大家族联姻,绝对是很多企业梦寐以求的好事。
但这个好事,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出生那年,尤桀、尤弋、尤灿都还小,都还没有分化,可偏偏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为什么?
詹雅婕不问反答:“你觉得是为什么?”
尤涟看着她,语气平淡:“我不觉得你是为了我好。”
见到襁褓里的他的时候,应该是詹雅婕怒气值最高的时候,毕竟前面已经有一个尤灿,之后又多了个他,自己的丈夫如此肆无忌惮,詹雅婕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如果这个婚约真的是个好事,怎么可能轮得到他?除非……
尤涟神色一凛。
除非这个婚约在詹雅婕眼中并不是好事,反而是个坑,否则这跟她之后刻意养歪自己的行为是完全矛盾的。
那么她认为的坑在哪儿?要么在宫鹤身上,要么在宫鹤家里。
是因为宫家虽然庞大,关系也错综复杂,宛如泥潭吗?毕竟他们尤家都能弄出这么多事,宫家的水很可能比他们家更深。
可宫家在华的发展蒸蒸日上,十几年来并没有听说过出什么问题,詹雅婕也不可能在十几年前就预判到未来发生的事,所以,应该是当时出了什么问题,才让詹雅婕选择了自己。
这个问题,想来应该在宫鹤身上。
思及此,尤涟不由有些紧张。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自己问宫鹤的问题,问他到底为什么喜欢自己,当时宫鹤回答了,但说到底没有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仍然不知道宫鹤对自己执着的点在哪里。
而且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宫鹤对自己的关注程度就格外不同,这又是为什么?
再往深了想,还有宫鹤的性格。
明明他父母双全,上面有一个哥哥,尤涟也去过他家吃过饭,他家里的气氛比尤家温馨许多,宫鹤又怎么会这么孤僻冷漠?
越想,心里的疑团就越多。
尤涟面上不显,目光却细细地打量起了詹雅婕的表情,妄图看出点什么,可詹雅婕戴了那么多年的面具,对表情的控制炉火纯青,除非她主动暴露,否则谁也不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的想法。
“你”
詹雅婕暗示地瞥了眼合同,“等你签完字,我慢慢跟你说。”
既然已经撕破脸,詹雅婕也不再遮掩自己的目的。
她今晚大费周章地办家宴,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尤涟签字,要他自愿放弃除了合同内容外所有东西的继承。
——因为她实在不相信尤灿会随意提出那样的要求。
而且尤涟的分化比寻常人晚那么久,说不准有什么隐情,所以不管尤涟是omega还是alpha,她都要他签这个字,以求万分的稳妥。
气氛急转直下,空气陷入凝滞。
詹雅婕双手环胸,目光睥睨,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中,而尤涟因为坐着的关系比詹雅婕矮了一截,仰头的姿势也让他的气势一块跟着矮了一截。
尤涟确实有些被动,因为他太在乎宫鹤。
宫鹤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他真的很约的疑团。
忽然,尤涟动了,他重新拿起合同看了起来。
见状,詹雅婕悄然露出笑容。
可看了很久,尤涟也没有动笔签字。
詹雅婕不禁出声道:“怎么?你还在犹豫什么?”
尤涟抬起头:“原因是在宫鹤身上吗?”
詹雅婕不置可否,只说:“你签字,我就告诉你。”
尤涟放下合同,往椅背上一靠,显然不打算照做。
他手里的砝码比詹雅婕手里的要大得多,毕竟签字他能拿到一个亿,而不签字,起码能有上百亿。
气氛再度陷入僵持,两人一坐一站,谁都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会,詹雅婕才道:“你是alpha?”
尤涟只当没听见:“告诉我。”
詹雅婕缓缓吸气,看着尤涟道:“是。”
尤涟心里一沉:“宫鹤怎么了?”
詹雅婕伸长手,长长的黑色指甲在合同上点了点。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
尤涟抬头看了看她,下一秒站起了身,转身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
尤涟回道:“找尤灿。”
说完他打开门,就在腿跨出去的瞬间,詹雅婕把他叫住:“尤灿他不知道。”
尤涟脚下的步伐顿住。
詹雅婕忽然扯唇笑了,意有所指道:“但是宫鹤知道,你可以去问他。”
可他不可能去问宫鹤,他绝不会戳宫鹤的伤疤。
尤涟抿唇,下颚线条绷紧。
“他护不了你,所以这么大的蛋糕给你你也吃不下,迟早会被人抢走,还不如签了字,往后的日子倒也可以富贵、平安。”
平安两字的读音格外重,显然藏着话外音。
尤涟听出来了,他回眸看了詹雅婕一眼,然后抬脚,毫不犹豫地跨出了书房门。
“我在这里等着你。”
身后传来詹雅婕笃定的声音。
尤涟没理,踏出门的一刻,他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他拿出手机,边往外走边翻尤灿的电话,翻出后就要拨过去,却倏地发现前方有个房间的灯亮着。
那是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人?
尤涟暂时放下手机,抬脚走向自己的房间,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交流声,听起来是尤灿和项铮的声音。
“你觉得他会选什么?”
“婚约。”
温和的男声低叹了下气:“他还是太小了,心里总惦记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正义,就算直接让他零继承,他估计也什么都不会说,还是太天真了。”
尤涟停下步伐,整个人隐在走廊的阴影中。
“你的安排都白费了。”
“算了,就让詹雅婕得意一阵吧。”
“你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我总不能按着涟涟的头替他做决定,他已经成年了,得学会自己考虑问题,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护着他。”
“你可以告诉他分化的事,他肯定能明白你的苦心。”
尤涟一怔,什么分化的事?
“没必要给他心里添堵,詹雅婕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是很高的,既然他选了婚约,詹雅婕肯定不会为难他。”
“嗯,以后都为难你。”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让他也像我和詹雅婕这样闹得不愉快,而且詹雅婕为难我又能怎么样?她废了我的腿,我这次不是让她还回来了?四分之一遗产,也算狠狠剜了她一块肉。”
房间里的人又继续说着什么,可尤涟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被尤灿说的话炸蒙了。
先是分化的事,显然跟他分化延迟有关,还有尤灿的腿,竟然是詹雅婕搞的鬼,是了,否则詹雅婕怎么会让尤灿参与遗产继承,甚至让尤灿插手遗嘱的事?
当然是尤灿手里有詹雅婕的把柄!
一切之前没注意的或是不关注的问题都在眼前织成一张越来越清晰的网,答案也随之浮现。
三年前尤灿十九岁。
他是真正的学霸,十八岁就完成了大学所有的课业,之后保送研究生,前途无量,可就这个时候,车祸发生,尤灿腿部骨折严重,请了再好的医生也无法挽回,往后的人生都得依靠轮椅。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意外,原来不是。
那么詹雅婕的目的便显而易见起来——尤灿又是alpha,又那么优秀,对她的两个儿子造成了潜在的威胁,所以她必须在尤灿羽翼未丰的时候解决掉他。
再想想自己分化延迟的事情,理由忽然也变得清晰明了。
随着翁甜的出现,自己和詹雅婕之间出现裂痕,而那时宫鹤又借尤灿的手帮他补习,只短短一个初三,便让他从全班倒数第一,一下逆袭考入一中国际班。
而进入高中后,他也没有松懈学习,再加上那时他仍存着讨好詹雅婕的念头,所以更加努力,每次要签字的试卷都会拿给她看,希望她来给自己签字,并且夸一夸自己。
这么来说,在詹雅婕眼里自己不就成了第二个尤灿?
如果再分化成alpha,那就又是一个潜在威胁。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尤涟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下气,难怪詹雅婕会说他吃不下蛋糕,难怪她说蛋糕肯定会被抢走,抢他蛋糕的还能有谁?也就她和她的两个儿子。
脑子里嗡嗡响,尤涟神色痛苦地闭上眼。
宫鹤的事情还没弄清,就又来了这么多事,然而心里堆的事情越多,头越疼,想法反而越来越清晰。
他刚才找尤灿是为了讨论,而现在,他觉得他完全可以跳过讨论,直接做决定。
就像尤灿常说的那样,他得学会自己做选择,往后的路,得他自己走。
尤涟忽地睁开眼,然后转过身,重新走向书房。
就在他走后不久,卧室的门被缓缓打开到最大。
尤涟进入书房的时候,詹雅婕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她匆匆挂断了电话。
“问过了?”她问。
尤涟含糊嗯了一声。
詹雅婕打量着尤涟,虽然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血色褪了许多,看起来比刚才苍白。她道:“所以,签字吗?”
“不签。”
尤涟抬起头看着詹雅婕,涣散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又坚定,“我过来就是告诉你一声,省的你一直在这等我。”
十八岁了,该长大了,也该认清现实了。
他的家并不是普通的家庭,而是一个十足的大染缸,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或好或坏,或真或假,亲情反而成为了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生活在这样的圈子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变强大。
而且,他也是alpha。
alpha就该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他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跟宫鹤在一起,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全部依赖宫鹤。
他也需要后盾,需要资本,万一宫鹤有什么事情,他也能帮上忙,而不是只是干着急。
“我是alpha。”尤涟抬起头,声音很轻,目光却坚定万分。
他只有宫鹤。
宫鹤愿意护着他,他当然也想护着宫鹤。
既然尤灿为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他没有理由不抓住。
——婚约哪有宫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