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柏柏没有见过娄越楼,他上辈子、不,应该是上上辈子,一直是一个只把扶山派放在首位的,师弟妹眼里的大师兄。
他并不喜欢关注太多旁人的事情。
在他眼里,也再没有比扶山派更重要的事了。
在那个时候,他的人生虽然平淡,但却充实,扶山派虽然很小,但是门派上下兄弟姐妹都一团和睦,师父虽然看上去对弟子很是严厉,但是背地里则会跟他絮叨,说起几个徒弟,念叨他们太过顽劣,担忧他们以后的道路会有波折。
三师弟天性聪颖,但是性格有些跳脱,让人放不下心,四师弟性格好,可是却对人毫无戒心。
原本,今年他是打算带几个师弟下山历练给他们磨练心性,在上上辈子,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然而三师弟虽然性格跳脱,但在大是大非上却极有担当,四师弟虽天性纯善,对人没有戒心,却又有敏锐的直觉,提前就能察觉旁人的好恶。
这些特质也在历练中逐渐显现,原本看上去各有缺点的少年也渐渐长大成熟,两肩扛着草长莺飞与日月星辰。
如果不是那场无妄之灾,他们本来该是多么优秀的人啊。
他们说要将扶山派发扬光大,他们簇拥在圭柏柏的身前,脸上好像还洋溢着笑容,那些音容相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圭柏柏的心神。
他是想不恨的,他那么想放下。
在会宁县的时候,大夫诊断他因为日复一日的梦魇心神枯竭,时日不久的时候,元宝红着眼问他,为什么非要用过去的事情折磨自己,就不能看看眼前吗?看看我吗?
那一刻他真的想,算了吧,算了吧,放过自己吧。
就这么守着店,好好的过日子吧。
他抖着嘴唇道:“……好。”
然后第二天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梦里的人比以往更加惨烈的死在他的面前,临死前还不甘心的喊着他——大师兄,你要忘掉我们,忘掉这一切吗?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我们死得好惨啊……
师弟妹们满脸是血的哭诉,向他伸出手,那些狰狞的面容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尽的黑暗要把他整个吞吃进去……
他猛地从梦境里挣扎出来,一头的冷汗。
……
圭柏柏缓缓地、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需要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维持住面上平和的假象,那每日的梦魇,那无时无刻不再折磨他的恨,像是终于等到这刻,拼命咆哮着要把所有人都毁灭。
藏在衣袖里的手攥成了拳头,然后又缓缓地松懈下去。
特别是想到可能马上要见到那个导致他一切悲剧起源之一,那个简清风口里的“越儿”。
哪怕明知道娄越楼可能是无辜的,并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简清风自己要发疯,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
他知道他在迁怒。
他被折磨得太久,久到完全面目全非,甚至被六师妹误认成夺舍她大师兄的妖魔。
他已经做不回大师兄了。
——
饭馆内,账房趴在柜台上睁瞌睡,正在磨磨蹭蹭拿抹布擦拭着桌上面的一个污点的小二抬起头看向他,那是一个面皮有些黝黑的青年,但是眸子很闪亮,显得又热情又活泼,高声吆喝一句:“客官!要吃点什么吗!?小店什么都有……”
圭柏柏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他的身上,嗓子有些干涩:“……你叫什么?”
“诶?”那小二被问得一愣,显得有些呆呆的。
于是圭柏柏又把刚刚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那小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地说了。
圭柏柏收下脸上的情绪,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不是。
他问完,转身就要离去,小二眼见好不容易进来的生意要走了,忙不迭的跟上去想要挽回:“客官您是想要找人吗?我是娄山镇本地人,见多识广,你要找……”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打断。
“不用了。”
小二看到这客人冷漠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他有些悻悻的:“……那客官慢走……”
就这么依依不舍的看着圭柏柏越走越远,他忍不住抓了抓脖子抱怨道:“哪有不吃饭来饭店找人的……白高兴一场……”
“他找你做什么?”斜侧里钻出来一个少年,冷不丁的出声问道。
小二险吓了一跳,心脏都停滞了一瞬,缓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刚刚那个人找你做什么?”少年衣衫有多处破损,看上去像是被人暴打过,但是身上却不见什么伤痕。
小二打量了他一眼,认出来这人是谁了,嘴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哎哟,我说是哪里来的要饭的,原来是你啊,你那去修仙的兄弟没有回来找你啊?怎么他就没给你些仙气呢,看你这模样也太凄惨了些吧?”
少年脸上的表情瞬间落了下来,眼睛里冒出戾气,小二忍不住有些发怵,虚张声势地:“怎么着,你还想打我不成?”说着就往店里退:“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就要叫人了!”
少年站在饭馆的门槛,双手攥成拳,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但却没有迈进一步,只死死的望着那小二,把他的脸牢牢记在脑海里,然后转身离去。
小二见那家伙走了,才拍着胸脯小声嘀咕:“又没说错,搞得那么吓人做什么……”
“你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账房半合着眼道,一边说还一边打了个呵欠:“……快点干活!”
小二背过身去,嘴里无声的骂骂咧咧,继续磨磨蹭蹭的擦拭着桌子上的污点。
——
圭柏柏又从一家餐馆里出来,有的进去看一眼就出来,有的会问上几句话,但都很快匆匆离去。
他原本要继续向下一家饭馆的步伐微微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一路走走停停,然后转身拐进了一个拐角处。
身后的少年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出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结果发现那却是一个死胡同,而刚刚进去的人早不见身影,他立刻意识到不好,想要转身,但是一切已经迟了。
那个应该在他前头的人此时正站在他身后头,正朝他微微笑着。
少年:“……”
圭柏柏:“我说谁在后头跟着我,原来是你啊。”
接着又有些好奇:“你跟我做什么?”
少年马上反驳:“谁跟你,我随便走不行?”
圭柏柏看了看少年,只看得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才缓缓笑道:“你既然这么怕我,为什么还要跟上来?”
少年沉默了。
他像是憋着想要说什么,但是却憋不出来,双手不安的捏着有些破旧的衣摆。
圭柏柏愿意给他一点耐心,所以他也没有催促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相比较先前骂人时的气势,此时少年说要帮忙的声音简直如若蚊呐,如果不是圭柏柏修仙体质,耳力较常人远胜许多,还不一定听得清楚。
不等圭柏柏反应,少年又怕他马上拒绝似的,紧跟着道:“我也可以帮你,你是要找什么人是不是?我从小在娄山镇长大,什么人都能给你找到!”
圭柏柏原本有些温度的眸子渐渐凉了下去,但是看到少年着急莽撞的模样又有些好笑。
“你倒是……”他想要说几句调侃的话,但是话到嘴边,顾忌少年的尊严,反倒没有说出口,微微叹了口气:“算了。”
圭柏柏看向少年,他对这少年有些好感,所以不介意他的冒犯。
“我不需要你帮忙……”
眼前少年的脸渐渐灰暗下去,然后再次变回先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但我可以帮你。”圭柏柏缓缓把这句话说完,他眼里像是噙着一汪温水,想到元宝最开始也是一副刺猬模样,整个心都柔软了:“反正也不差这一次了不是?”
少年先是不敢置信,然后又化作警惕,最终没忍住内心的驱使,虽然还想要冒刺,但声音已经渐渐软化了下去:“……你真的肯帮我?”
“你倒是说说想要我帮你什么啊?”圭柏柏有些好笑,觉得这少年太有意思了。
少年又狠做了一番挣扎,才对圭柏柏道:“你能帮我给个人带句话吗,他跟我不一样,他是、是仙人……”眼神四处游弋,嘴巴支吾着,过了会儿又装作不耐烦的模样:“要是不行就算了!”
圭柏柏还真有些惊讶。就是惊讶点有些不一样:“就这事?”
少年微怔。
圭柏柏态度更加温和了:“……是你朋友吗?”倒是个重情义的孩子,色厉内荏,看上去张扬跋扈,实际上心肠比谁都软,怎么看个孩子都像元宝呢?
少年觉得自己要化在这一片温柔目光之下,他声音越来越软:“……嗯,我过得好不好……还记不记得我……”
像是在长辈面前,毫无表留的敞开自己的肚皮,暴露自己的软弱之处。
圭柏柏叹了口气:“……这事很简单,但是……你要明白,毕竟他已经走上那条路,又这么久没找你联系,代表什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少年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刻像是被戳穿了自欺欺人的虚假外表,露出不堪的内里,整个脸霎时就白了,但最终还是结结巴巴的道:“……我、我知道,但我……”几个字差点说出哭腔来。
圭柏柏有些怜惜,问道:“你还记得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在什么门派吗?我可以给他的师门传信,如果他愿意接收的话,一般三天内就会收到回信,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连接收都不愿意接收,那三天后,我的传信就会被打回来。”
少年的脸更加白了,他整个身子都晃了晃,像是被残酷的现实给打击到,过了一会儿才稳定住心神道:“我、我知道……谢谢你,我朋友他……他姓简,名清风,在、在……”
他还没在出个名堂,突然就止住了声音。
圭柏柏脸上的表情仍旧是刚刚的模样,好像还认真的听着他说话的模样,但那刚刚还带着温度的眼却不知什么时候冰冷下来,原本温和的气质荡然无存。
少年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就像是看到那些从来不把他们凡人当人的仙人一样,他们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张洁白手帕上的污点……
冷漠的,高高在上的,还有些微的嫌恶,似乎不解为什么这些肮脏的凡人还不死干净。
“怎么不说了?”圭柏柏带着笑问。
少年脸色煞白。
“呵。”接着他听到圭柏柏轻嘲一声。
倒还真是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