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铃弯着腰看床榻底部,想知道红虬去了哪里。
这哪里是床的底部?——地上铺着白色貂裘做衾,烟蓝锦绣为被,都用一层薄薄梨花木托着,床脚很高,工匠极其用心用心雕刻的是初荷始开,莲叶浅卷。旁边有一个红虬的小窝,难怪它一下就跑到床下去。红虬舔着自己的脚,眯着眼,已经睡着,像是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
床底是一副星辰图,有明珠为星,绸锦为幕。看起来像是夜晚的星空,在幽幽的闪烁。
众人看着凤铃突然一个人滚去床底,也并未觉得诧异。
几只误入的蚊子死在软枕上还未被宫娥打扫,凤铃掸去蚊子,闻了闻枕头,是自己的独特香味。那蚊子是被这气味的余毒,毒死。看尸体还完整,应该是这几日。
凤铃捂着心,非常用力才吸到一口气,又急促的叹出。泪水灼灼,突然席卷眼眸,一些事情好像清晰明白了。
“念珠,采薇,我.....就是嬴妃吗?”
“公子。”“姝虞。”“师尊。”“太师尊,你别难过。”
“皇兄被发现的时候就在你原来的这床下躺着,手里死死捏着半截碎掉的玉生烟,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有那么多的身份了,这一个“嬴妃”的身份真的是我吗?”
“皇兄在九华金殿封你为妃时,说这一生有你相陪,是嬴,圆满有余,所以封你为嬴妃。”
看着念珠握着手里的经书,连连点头。凤铃心如山崩,碎石击肌一般,疼痛——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宠爱。这一路听闻皆是嬴妃如何被青帝独宠,如何恩泽盈门,最后青帝却得到一个悲伤的结局。
如今,凤铃已经能够确定——自己就是那嬴妃。第一次听到旁人说那嬴妃,眼有重眸,还臆测自己跟那嬴妃有何关系。第二次再听,不免为那帝王叹息,所托非人。第三次听老夫人说那嬴妃,便觉得隐梅山庄是乎跟嬴妃有一些关联,甚至紧密。凤铃也曾故意没有追究生烟说出嬴宫和锦一楼众人紧张的神色,那会儿她已经猜到**,只是这最后的一——锦一楼。谁能够配得上是谁的唯一呢?
凤铃转身去李千山榻前,感受到他的心还在跳动,眼眸偶尔转动一下,长长的睫毛像一片密林,有光和影在脸颊流转。他菲薄的嘴唇是极好看的胭脂色,眉间里藏不住的天子尊贵之气。
青禅向念珠郡主询问,能否查看青帝的脉象?
念珠郡主点头。
青禅拂袖搭在千山手腕之上,许久神色都没有变化。
“师叔,郡主,青帝一切无碍,气脉和神魂皆在。不是中毒或迷蛊,也不是法术,好似有无形的力量在牵制他不能醒来。”
“有鬼怪或者妖灵法术的痕迹吗?”
“长皇兄派遣过无数神医和道长来看,他们绕着这小筑走了一圈,说这世上恐怕无人能破。能破者也不在这人世间,这是天机,且等这劫数过去罢。私自越界,扰乱人间秩序。”
这禁卫森严的行宫,为何一代帝王却陷入昏迷之中?依照念珠所言,凤铃猜想自己失忆之前是否是这里最后停留之地。
“皇兄最初跟你照面时是在莲湖,他那是还是二皇子。当时你自顾自驾马车往水里行去,车到水深处两匹马受了惊吓,其中一匹挣脱了缰绳跑上湖岸,你却没有收到惊吓,坐在马车顶上拿着醽醁一人独饮,静静的在湖中心上赏着一湖碧莲。傍晚夕阳斜缀,月上柳梢你也没有上岸的意思。
他一直坐在莲花的湖心亭,看着你一举一动。因为饮过太多酒,你醉得不醒人世,直到从马车顶下滑去水里。他慌忙从石栏边直接跳入水里,将你从水里背你出来。
夏天你身上毒素散在水里,那一片碧莲竟显枯萎之姿。因为触碰到你手臂,他颈项上起了一片红疹,却没有医治的意思,留着伤痕血迹,你都没问他的姓氏,借了他的马给了他一只陶埙便走。
他是知你是唐门少主,也知你诸多江湖逸闻。皇兄说,他第一次见你,却并不是在莲湖,而是更早的时候在隐梅山庄!那个时候,你不知道他的存在罢了。
蜀山,十方塔前的高崖绝壁,雾霭沉沉,不辨云烟。在云雾之中有一块平滑完整的石头孤立于云雾之中,石头的中央隐约可见有一仙人,一身雪白,盘腿而坐。
远处有道人脚步走得有些急,手上的拂尘和长袍随着行走带来的风在飘动,走动之人眼睛见近处有几缕霞光在雾霭之中流转。仙泽之地,易生云雾和霞光。
“释然仙尊,那唐凤铃已经到了三缈山。”一身墨兰道袍的银发长老道入虚道长,恭敬向一袭白纱如初雪的仙人汇报。
随着声音传递到云雾里,云雾笼罩的十方石慢慢溢开来。
仙人背对着道长,右边玉掌摊开后用拇指和食指一捻,飘过来一朵彩云,彩云从仙人的右耳朵飞进,一刹那一只通体雪白,足为焦黑,顶为赤红的仙鹤从仙人左耳朵飞出。
仙鹤一声清脆如铃的鸣叫,倏忽间轻遥远去。
“仙尊,唐凤铃身边只有我蜀山青禅,青观二位未入道的小弟子。”
那仙人纹丝不动,十方石自己慢慢转向老道长。于是那仙人的脸转了过来——跟沉睡的李千山有七分相似,嘴角的笑意像睡熟了醒来的三岁孩童,皮肤如婴儿一般粉嫩。
“不净不垢,不灭不生。你前去禀告无嗔通知召集所有蜀山弟子,前去京畿附近的紫微星与重明星之间对应之地布阵待命。”
唐凤铃绕着小筑前后走了一遭,身后跟着采薇,青禅,青观,连城,生烟。凤铃看了这小筑风格,旁边矗立着有些突兀的五色巨石。隐隐觉得像是【易经化阵】的第三十四式五行困术阵,坤卦。
青观:“师叔,这是五行阵。这阵是以困住人而布,没有损害,却也没有前路和退路,只能原地斗转。这阵又叫困神阵,入了此阵法哪怕是神仙也进退不得。”
五人依次飞到五色巨石之上。
青禅:“师叔,我这根巨石为青绿为水。”
青观:“我这里赤红色为火。”
连城:“我这里橙黄为金。”
采薇:“烟灰色为土。”
生烟在巨石上摇摇晃晃:“太师尊,我这里好像不是石头,是一根木头。”
凤铃看着他们站的方位确是五行之术了,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百闻轩把简图画下来,凤铃让采薇用巴乌传信给蜀山。
——但是擅长这五行八卦的二叔轩垣,姑母说已经不在蜀山,那这可怎么办?传给清水遥阙兰尊祖,说不定他有这五行破解之法。但这一去一来,至少一月。既然巴乌已经启程,且让它先去蜀山吧,倘若二叔回来,兴许能赶来支援。在等二叔的同时,我们还可以再找其他解决办法。
这五根巨石我们之前有移动,只移动一点,二皇兄便呕吐鲜血,我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不动便无碍。我们不能移动巨石便移动皇兄,在室内还好,一旦越过五行阵的的石头边界,便又鲜血从口中溢出。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如此僵持。”
——何人如此大胆,且有能力进入这行宫,行这乾坤之术?自己到底是跟谁结了仇怨,唐门天心崖直接以凤凰焚之?
凤铃望着桌上的伽倻琴,满屋画卷,一阵叹。
“当年皇兄不知为何所困,硕大的宫殿与上百巡卫都不知一夜之间怎么青帝被困,而你也凭空失踪,没有一个宫门的侍卫见过你离开这携赢宫。一说是因这山里雾气弥漫,你被这山中精怪掳走,一说是你早就易容离开了嬴宫。还有一说……”
“太师尊,我在江湖还听说是这些年在皇兄身边的是你的侍女暮雪易容而成,而你早就死在无望山。”
凤铃也没觉得这些江湖传言滑稽,却轻轻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此次下唐门,这一路解开自己前尘往事的谜团,在清水遥从不想知道自己年少时候的经历,一来是自己不想知道太多而招惹痛楚,二来其实看着锦青忙进忙出,自己骨子里有一丝丝想逃避责任。到路上遇到花善和自在,了解自己原本就是个荒唐洒脱,却又侠肝义胆的人,觉得失忆与否其实与自己也没多大关系,忘记的东西自然是恐怕自己承受不住的,恐怕别人想保护自己的,恐怕是对手害怕自己记起的,只要身边人无恙就好。可自己真的洒脱吗?天心崖之祸,花善之灾这一切恐怕都与自己相关,此刻又蹦出了青帝李千山来,自己身侧之人,无不因为自己受到牵连。
凤铃这一叹息,周围人也像禁锢在不能提及的过去里。念珠郡主是故意说自己和宫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是那种骇人听闻的事,谁都不能提及,这一群真心敬仰凤铃的人,为她和当时死去的勇士们当时舍我之举为民为苍生的举动所折服。
众人都只能在她跟前说一些开心的,有趣的事情,来让她开心。
“曾经的隐梅山庄有你,有我,有自在和尚,有百闻轩,百闻易,锦青,花善,还有柳怀言。我们戏称自己为隐梅八癫,终日饮酒作乐,赋诗唱词,弄器传花,好不潇洒。”
念珠和凤铃坐在小筑外的游廊上,细细的给凤铃讲述了她二人的相逢,还有隐梅八癫的由来:
也是近秋季,盂兰盆节,人间七月半鬼节。先帝成皇重病,念珠和当时新成立的守卫京畿的青冧门堵头柳怀言,以及护卫一行四人去阑苏,通会在阑苏处理政事的大皇子李上缮,和二皇子李千山。
念珠从京城出发,经过各个小镇,路上已经有人在官道放了好些小麦蒸的大馒头,依次叠在一起,有坟茔的地方漫天黄纸钱币飞舞。到了阑苏已经是夜晚,这时城中居民皆关窗闭户,把道路留给回家探亲的鬼魂。
天上星辰被地上燃烧的纸钱,映照得特别暗淡。偶然从深巷传来几句哀歌,间有几声长街狗吠。河中静静点着孤零零的几盏荷灯,河岸边是有人焚香烧衣痕迹。一些地方还盛放着酒肉、糖饼、水果。这些丰富吃食,路上行人却没有一个,反而承托得气氛诡异。仿佛鬼魅正妖冶经过,张牙舞爪,想要吃人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