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州市欣欣向荣的各行各业中,最热闹的要数家装行业。经济收入增加,住的地方就不免多了攀比对照的底气。原先白卯生家那种铺地的瓷砖已经不流行,实木地板异军突起。连俞晓敏去朋友家作客后都对这种地板动了心,于是她抽出时间亲自去家装市场找地板。
跑了四五家,说辞都是差不多的,地板她也分不出好坏,价格倒是区别不小。东家说西家是复合材料,西家说东家材质差劲。俞晓敏虽然出身农村,但从小读书四体不勤,哪里分辨得出来。
她听着有家推销员飞沫四溅,“我们这是最方便打理的强化材料,出现划痕换起来方便,您也不用心疼价钱。”俞晓敏寻思着名字听起来最糊弄人的怎么最不怕糟践?不过这遍地莆田系的仁爱博爱仁济同济不都听着让人舒心吗?包装得可不比她们土不啦叽的市立中心高大上?
算了下价格,她家有60平米的地铺上这层不怕糟践的强化地板,要花两万多块钱。价格让她心动,就是推销员那股子“左右便宜,你就可劲糟蹋吧”的鼓励劲头让她心里不舒服——她的钱也是一块块攒的。
站在家装市场路边,俞晓敏挑花了眼说渴了口,就想着先不如先放放,还不如回医院看看B超片子来得清爽。
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下,有个身着米色小西装、黑色长裤的小姑娘朝她温和地笑,“俞院长好。”
俞晓敏也觉着小姑娘眼熟,“诶,你是?”
小姑娘扎着干练的单马尾,头发染成淡淡的褐色,她五官秀气,仔细看还有种受了多年委屈浸润而成的柔怯,“我是小印,原来是张姐‘福临江’酒楼的领班。”印秀一说,俞晓敏马上想起来,“是你啊,怎么没在酒楼干了?”
印秀点头笑,“是啊,换了份工作。您稍等下。”
她做了那么久的服务员自然看得出人家又乏又渴,回店里用玻璃杯倒了杯温茶水端出来给俞晓敏,“看您好像有点渴,这是我在店里泡的乌龙茶,还温着。”
俞晓敏说不麻烦时,印秀还笑呵呵地端着茶等她接过,“没事,您路过这儿也是缘分。”她非常有分寸,没有马上热情地招呼俞晓敏进店谈,即便她供职的公司也做地板生意。
俞晓敏不再推辞,捧着杯子和印秀在店外路旁了聊天,“这里的牌子太多了,我都快看晕。”
“是的,整个市场地板店不下六十家,代理的品牌加起来有一百三十多种。别说您,就是普通的内行也要挑糊涂。”印秀见俞晓敏很快喝完茶,说“我再给您去倒一杯。”
俞晓敏说,“行,顺便去你们店看看。”
印秀侧身请她进店,依旧陪着对方喝茶闲聊,也不主动推销。店后收银台的店长一见有客户进来,也上前打招呼,再不知不觉将印秀挤到自己身后,企图像俞晓敏开始推销。
哪怕是店长,也有业绩压力,有时就免不得和业务员抢单。印秀初来时不懂门道,被店长使唤着干杂事跑仓库,结果她自己一单没成。
她刚张嘴说个不停,俞晓敏就说,“哦,我就是看看。”这是个信号,说明客人在抗拒推销。店长收口,看了眼印秀。小姑娘说,“俞院长,您说说看自己对地板的要求,我来帮您先比较下各种类别和您家里的契合度,至于品牌和价位我也会给您推荐合适的。您再慢慢做决定也不迟。”
出于见面点头之交的缘分,俞晓敏做好了被印秀轰炸的心理准备。结果印秀听了她的要求后却没长篇大论,只讲“您是医生,首先对健康肯定很看重。刚才说的强化类地板其实甲醛含量会比实木高。”
俞晓敏点头,“我也觉得奇怪,它怎么卖那么便宜。”
“但从打理角度和维护成本看,实木复合相对合适些。另外您还要考虑一个问题——”印秀卖了个关子,果然俞晓敏想了想,“价格?”
“是投资收益。”印秀跟着浩哥跑了几次广东厂家,渐渐学会了他们那套说辞,“装了贵的地板后,您打算住现在的家里多久?是几年后准备换新房子处理老房子?还是一直住下去?”
俞晓敏聪明,马上懂了她的意思是指要是近几年有卖房打算就没必要装贵的。她也喜欢印秀说话不徐不疾的节奏,这么看,小姑娘的脸看着柔,其实蛮有主心骨。短短两分钟,俞晓敏就捋清了思路,“我就在质量和价格中都取个中间点吧,小印麻烦你帮我推荐些品牌。”
印秀说现在店里在售的品牌中复合实木的制作技术相对较老,他们店准备新引进的品牌产品会更好,只是要等一个月。俞院长要是不着急,我帮您留意着。等货到了再请您过来看看。
俞晓敏一路询问的焦躁被印秀给驱散,她开心地留下名片,“打我这个电话就行,小印,麻烦你了。”
印秀送走俞晓敏后被店长甩了个白眼,“啰嗦半天还不是没卖出去?我告诉你多少次?要快点促成成交,哪怕让她交个押金。你这把人放走,她这主意说变就变,后面就不会来!”店长从看到印秀第一眼起就不顺眼,因为她是老板浩哥亲自开车带到店里的,还让她多照顾印秀。
店长于是认定印秀就是浩哥的小三,浩哥结婚三年了,和外面小姑娘还拉拉扯扯。为这个她老婆不晓得闹过多少回。
浩哥临走前还劝印秀,“你就待在店里尝试一段时间吧,要是不行还是回公司跟着我跑业务。”
让漂亮女孩跑业务多半是让她用脸蛋拉拢客户,用陪酒搞定客户,必要时,用□□吃死客户。这是店长的经验之谈。
她面上客客气气答应,浩哥走后没两天就给印秀脸色,不是嫌弃她对顾客太掏心窝子,就是觉得她老是推不出去性价比高的产品。性价比对顾客而言就是少花钱买好货,对他们业务员来说就是多卖钱多提成,不同的品牌提成点数也不同,印秀建议的那种实木复合地板提成数最少。而顾客家里地板烂了裂了关她们屁事,那是装修公司技艺不精的责任。
印秀不和店长争论,她低头去洗俞晓敏喝过的杯子。店长又凑过来训,“说了多少次了用纸杯!玻璃杯客人嫌弃不干净,再说每回你这么洗不费事啊?”她不知道俞晓敏在酒楼吃饭时从来不用纸杯,都是让服务员拿玻璃杯装茶。
可在店长眼中,印秀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
印秀来浩哥公司快三个月,每个月还是拿一千五的基本工资,据说就这浩哥老婆还不高兴,“现在员工这么不好养?我那会儿跟着你起步时你给我开多少钱?三百!”
而陪浩哥去广东谈代理时,印秀就问过浩哥,“我的基本工资是不是太高了?”她有潜台词,但要等浩哥说出来心里才有谱。
“你就值。”浩哥说。他一路上也基本规规矩矩没对印秀做什么,酒店中都是住单人间,夜里担心得推桌子抵住门对印秀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但回柏州前一天,浩哥给印秀送了两套衣服,“人靠衣装。”浩哥的理由似乎站得住脚,也许也因为拿下了代理心情好。
印秀拒辞时,浩哥忽然握住她的手,“小印……”见印秀神情紧张,他笑了笑,“算了,来日方长。”
这个“来日方长”就成了笼罩在印秀心头的一片阴影。她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暂时忘却——她不愿意像母亲印小嫦那样挑汉吃饭。那不是挑汉,那是镀了层温情面具的皮肉生意。
印秀第一个月进店连一桩单也没做成,但是她在陪浩哥时留了个心眼:对方肥头大耳、眼睛老往自己身上睃的秃顶老板谈业务时就认真起来,将业内各种动向说得清楚明白,哪家厂家上了几条生产线、挖来什么技工都搞得门清。而浩哥则对柏州和省城市场上的家装品牌如数家珍,将他们的成本价、进价、零售和团购价闭着眼能报出数字。
印秀心说,这些我也要摸清楚,又对这些男人多了层认识,“他们对女人不怀好意,对生意的态度却端正得多。”
虽然现在的工作和她开服装小店的理想相去甚远,但是为了吃饭和发展,她觉得自己没有挑剔工作的权利。
浩哥也交了一些底给她,“不能单单看纸面上和桌面下的价格还有利润,还得看帐期。”所以他不放弃零售店,“大客户,像什么酒店装修的,它的帐期有时就能压死公司的现金流,现在市场好,零售做好了现金流不会差。”
印秀就多听多用心琢磨,学浩哥,学店长,学同事甚至去省城逛市场看人家怎么销售,第二月开始,她开始成交。地板卖出三笔,提成两千块。如果俞晓敏这单做成,就是第四笔。她看菜下锅,酒楼锻炼出来的看人本事让她对客户心理的把握也熟练。俞晓敏是非常有主意和强势的人,她不能替她做决定,而是要柔顺地给出诚意的建议,让她自己拍板。
越工作她越觉得自己以前读书时太犯傻,老觉得老师讲的她听不懂,书上试卷上的题她也做不来。其实就是没用心或者静不下心去琢磨里面的道理原理。
只要能学东西,店长的难听话她听了就忘,印秀洗好杯子后看了下时间,“店长,我该去仓库清点了。”
骂了她好一会儿的店长才没好气地哼了声。印秀和别的同事打完招呼后就去了仓库,这是她难得的安静时光。今天安静时除了在心里思考生意工作,就是想和卯生通个电话。
卯生暑假没歇着,陪着王梨巡演完后假期已经接近结束,她又回省城验收了浩哥他们公司给收尾的装修,赵兰看了也很满意。卯生向印秀道谢,还说要请她吃饭。日子就定在今晚。
卯生还说她家原先的房子租出去了,这几天她就陪着母亲回柏州就是看看外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听着她哭我们受气。”
“你不先看看俞任?”印秀问。
“……”卯生那头停了会儿,“我见不着她。而且我们好像……闹了不愉快。”卯生擦了擦鼻尖,“印姐,我最近一直想,是不是人和人的路早就注定不同了?她学习那么好,以后考名校、工作也一定很体面风光。我只是个唱越剧的,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出头、哪年能出头。”
“路不同也不碍着人走一块儿啊。”印秀想,“你要成了越剧小生,我就是个做服务员和卖地板的,你是不是就不和印姐玩儿了?”
卯生坚决说不是,她又说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的,“我就是觉得,我和俞任好像没什么话了。”后来她们又联系了几次,问了唱戏问考试,问完考试问家长,卯生咬着唇,“要是一辈子都在十五岁就好了。”
印秀想起冬日下那个白色身影,她笑了,有些十五岁她能一直记在心里。“可卯生呐,得往前走,再难,前面的可能性总比现在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