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珠走得不快,但也不慢。
她像偶遇只有点头之交的同门,随口说了句夜色不错,便擦肩而过,没惊动半束月光。
她再不将身后那个人视为所有了。
再不会为他妥协,再不会甘愿咽下所有苦涩,费尽心思只想让他满意。
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乌致看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面容更冷。
眼看拂珠就要走出洞府,蹲在她肩头的白近流这时悄悄回头,又是冲他吐口水,又是冲他翻白眼拍屁股,还捂住胸前那撮白毛,爪子向外张开,做出“心花怒放”的动作,乌致忽的道:“三日后有个带队去北域的历练任务。”
拂珠没停步。
她浑然没听到他说话似的,迈出离开他洞府的最后一步。
“凝碧!”
乌致喊了她一声。
拂珠这才堪堪回头:“乌致峰主还有话要说?”
洞府外没点灯,唯有月光飘逸如纱。那纱寂寥却温柔地披在她身上,她不仅没沾染半分温柔,相反,她看他的目光平淡极了,隐约还有些许的不耐。
乌致沉默。
她竟唤他乌致峰主。
直等拂珠眼底的不耐越发明显,他才道:“我需要凤凰木。”
凤凰木。
传闻是凤凰泣血之时,得凤凰血泪浇灌而生的一种灵木。
凤凰乃洪荒时代便存在的神兽,连根头发丝儿那么细的羽毛都能被无数修士抢破头,更何况是凤凰放弃涅槃而流的血泪。
故凤凰木用途极多,最广为人知的是可以入药,借其中蕴含的些微涅槃之力来治疗先天不足。
拂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乌致是为楚秋水要的。
于是:“……哦。”
又不是她需要,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以为,即使退了婚,她也依然像过去那样,只要他开口,她就什么生死险境都敢替他去闯?
她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正想着,就听乌致又道:“最好的凤凰木在北域。”
拂珠没接话。
她百无聊赖地摸着白近流的白毛。
一朝不爱,弃如敝履。
她已经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
许是看出拂珠对他真的再无往日情谊,乌致神容再冷。
冷到极致,就变成了冷硬。
“我近日走不开,你届时领了任务,代我去一趟北域,”最终他漠然道,“你若能将凤凰木带回来,我便如你所愿。”
拂珠顺毛的动作一停。
她都已经提出退婚,居然还不愿意放过她,压榨她到最后一刻。
——她这么好用?
拂珠蓦然回身,直视乌致:“你意思是,我不去,你就不答应退婚?”
乌致没什么表情地颔首:“你我婚约是当初师父与北微峰主共同商议定下的。以师父的脾气,我若不亲自过去当说客,师父断然不会点头。”
拂珠想想也是。
她主动找乌致提退婚,此事说给北微师父听,师父肯定要高兴地直拍大腿;但乌致师父嬴鱼就不一定了。
一宗之主亲口定下的婚约,岂是她一个弟子想退就能直接退的。
虽然她至今也不太清楚有关乌致与楚秋水结契的消息,为何是从嬴鱼那里传出。
恐怕原因多半就像乌致那句,楚秋水背靠凌云九剑?
据拂珠所了解的,凌云宗诞生于元始之末,传承至如今的太乙时代,已有上万年的历史。这等老牌宗门底蕴足够深厚,特别是千年前,中界生灵飞升上界的仙路被打开,这千年内,凌云宗修士渡劫成功的次数直让蓬莱其余宗门眼红。
凌云宗本身已如此强大,更别提那重中之重的九剑峰。
北微曾说过,若非当年是她捡到的拂珠,以拂珠于剑道上的天赋,势必要拜入凌云九剑。
九剑峰,不仅仅拥有诸多剑修天骄,更重要的,是那两位开山祖师,乃上界之上,真正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的圣人。
圣人即神。
若说渡劫尊者在仙的眼中如蝼蚁,一指便可灭杀,那么仙在圣人的眼中就是尘埃,不值一提。
故凌云九剑在蓬莱仙岛,乃至是整个东海都地位极其超然,没谁敢对凌云九剑不敬。
试想背靠这等大山的楚秋水如与乌致结契,她能带给乌致的好处,绝对要比拂珠与乌致结契的好处多得多。
退一万步讲,就算传言是假的,嬴鱼只是想借楚秋水的背景给乌致造势,那么待来日乌致飞升上界,凌云九剑的剑仙前辈们多多少少都会看在楚秋水的面子上,给乌致行点方便。
而乌致都有可能得凌云九剑的青眼了,万音宗岂非也会得到些帮持?
嬴鱼到底是万音宗宗主,所思所想皆着眼大局。
他首先是宗主,其次是乌致师父,接着是应无面和北微等人的师兄,最后才是拂珠的师伯。
——相比起整个宗门,拂珠个人所具有的价值实在太低了。
拂珠觉得,她大概明白嬴鱼的用意了。
“就当是交易,”拂珠到底应下乌致的提议,“凤凰木后,你我再不相干。”
说完也没等乌致回话,她立即御剑走人。
再多看他一眼,跟他多说一句话,她怕是会控制不住,要拔剑砍他。
幸而乌致没再喊她。
白近流则抓住这最后一点机会,冲乌致呸出口酝酿了许久、带有它珍藏鱼骨碎块的口水。
虽然因为距离问题,这口口水没能落到乌致身上,而是落在了乌致洞府外的地面,但白近流还是洋洋自得地甩了甩尾巴,终于能想怎么呸臭坏坏就怎么呸臭坏坏了,爽!
爽完了,它重新在拂珠肩头坐好,骄矜地扬起小下巴,对着月亮各种嗷嗷汪汪,快乐溢于言表。
拂珠听着就笑:“这么高兴?”
“嗷汪汪!”
超高兴!
姐姐再也不会被臭坏坏欺负啦!
白近流更快乐了。
它爪子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若非正在御剑途中,坐不稳会栽下去,它甚至能在拂珠肩上跳舞。
感受到它的兴奋,拂珠又笑了笑,而后足尖一点剑身,乱琼剑在靠近越女峰时放缓速度,慢慢进入由北微灵
力化成的巨大古钟。
多了这么一层灵力笼罩,在越女峰上看月亮,比在别处要多出些飘渺之意。
月光更像纱了,轻轻袅袅如烟似雾,是这冬日里最冰冷也最温柔的颜色。乱琼剑速度再缓,乘风追月般,悠悠自散发着灵光的琼花林中穿梭而过。
白近流逐渐安静下来。
一路琼花不断飘落,有完整的一朵飘过白近流身边,被它用爪子小心地接住了,再小心地别在拂珠耳畔,琼花如人,人亦似琼花。
然后问,姐姐今天也像白白这样高兴吗?
“高兴,”拂珠想也不想地答,“今天应该是这一百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白近流听了又问,那把琴,姐姐真的不要了?
它知道那把琴是姐姐花了很多心血,费了很多工夫才做成的。
期间为了做出最适合的琴弦,不拘修士还是凡人,哪怕是个孤魂野鬼,只要被称作名家,姐姐就带着琴去拜访求教。
由于琴身是姐姐以心头血着色,内里更是藏了两根琵琶骨,因此哪怕还是个半成品,那些名家也都很惊艳,还给出极高的评价,说此琴一旦做成,必定流传千古,成一代绝世名琴。
它当时劝过的,这样好的琴就该自己留着,臭坏坏不配用好琴。
但结果显而易见,姐姐婉拒了那些名家,也婉拒了它。
做完琴弦后,姐姐没有丝毫的不舍,立刻就将琴送给了臭坏坏。可臭坏坏不仅不好好珍惜,还想让姐姐转送给楚秋水。
白近流想,当时没有不舍,那现在呢?
“嗯,不要了,”这次拂珠倒是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答,“已经送出去的,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况且她也不想再看到那把琴。
每每看到,都是在提醒她,曾经的她有多傻。
她不要再回忆起她与乌致的那些过去了。
没意义,也没有必要。
“凝碧?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跑哪儿玩去了?”
思绪中断,拂珠循声望去,琼花林的尽头,她的北微师父负手
而立,似是在赏月。
没料到都这么晚了,师父居然还在等她,拂珠加快速度过去。
等到了北微身边,她轻盈地从乱琼剑上跳到地面,伸手一把抱住北微的宽袖子:“师父师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北微懒懒道:“还有比你不理乌致那狗东西更好的消息?”
拂珠点头:“有的,比如我刚刚跟乌致说退婚,乌致许我只要去北域给他带凤凰木回来,他就去找宗主师伯,让宗主同意解除我和他的婚约。”
本以为这消息会让师父面露喜色,拍大腿直呼好啊,然而事实却是北微听罢,微微眯起眼,慢慢道:“凤凰木……”
这语速,再配合那表情,颇有种神秘莫测的味道。
这反应和拂珠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不由问:“师父,凤凰木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
北微回神。
看拂珠忽然有些紧张,北微缓和了神色,语速也恢复正常:“一棵凤凰木就能让你彻底摆脱那狗东西,划算。”
拂珠说:“我也觉得划算。”又问,“师父还没说呢,这算不算好消息?”
她眨巴着眼,目露期待,瞧着竟比白近流还要更幼嫩。
北微说当然算,然后笑着揉了揉她发顶。
“北域你以前去过,凤凰木在的妖池火海,你师兄也带你去过,危险什么的,你心里有数,为师就不啰嗦了。你只需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带两棵凤凰木回来,”北微目光几乎要望进她心底,“一棵给乌致,一棵给我。”
拂珠也不问师父怎么也要凤凰木,只点头应下:“我记住啦。”
诚如北微所说,但凡长有凤凰木之地,必有无尽凤凰火汇聚而成的火海。像北域的是叫妖池,其余地界里的火海也各有各的叫法。
和凤凰木一样,凤凰火也出自凤凰本身,是凤凰涅槃时,浴火重生的那种火。
因此有个不太靠谱的传闻,说假使毅力强大到能深入火海,忍受凤凰火连魂魄都可灼烧的痛苦
那么待到火海熄灭之日,便是蜕变成凤凰之时。
垂涎神兽的生灵太多,有那么一段时间,各种灵兽妖兽状若疯魔地到处找寻凤凰火海,连同一些人族也是,前仆后继地投入。不过没等火海熄灭,他们就以一个都没活着出来的下场告诫三界,神兽终究是神兽,普通生灵高攀不上;传闻也终究只是传闻,当不得真。
这么看来,拂珠要从北域的妖池里取凤凰木,动辄便有丧命的危险。
但也诚如北微所说,拂珠并不担心危险。以她如今的剑道境界,她在凤凰火海里来回游泳都没事。
她只担心乌致特意点名让她接的那个历练任务——
该不会到时去北域历练的队伍里,有他楚歌峰的人?
这时北微又说了句:“那你顺便再记住,挑棵最次的给乌致,最好的给我。”顿了下,“或者你抠门一点,只给乌致半片树叶子也行。”
拂珠乖乖点头:“师父放心,弟子绝对会把最好的那棵带回来献给师父。”
北微满意了。
再没什么要嘱咐的,她摆摆手,让拂珠自行去歇息。
拂珠这一整日又是教人,又是到处跑,着实有些累了,依言带白近流回了自己的洞府。
北微独自立着,继续赏月。
赏了会儿想,倒是得找个机会跟乌致说声谢谢。
如果不是他管小徒弟要凤凰木,她还真没记起来有这么个好用的东西。
等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她不仅能做成第八手,那前段时间无意中发现的第九手也不是不能试试看……
届时一二三四五六七**手都成了,还怕小徒弟会出事吗?
北微想着,心中大定。
当即也不看月亮了,她转身往洞府走,决定在小徒弟带回凤凰木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争取到时一次成功。
……
翌日。
天还暗着,拂珠就被婢女叫醒了。
她混混沌沌地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夜里回来后就睡着了,并且还没做噩梦。
她一下坐起来。
正弯着腰的婢女险些被她撞到,忙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道君?”
拂珠没说话。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而后抬头,仔细凝视婢女。
接触到她略带犹疑与警惕的目光,婢女了然,这是又以为魇着了。遂伸手一指香炉:“昨夜道君睡前没让燃沉香,婢子就翻箱底,翻出早年道君从须摩提带回来的菩提香,等点上时,道君已经睡着了。道君此刻若魇着,焉能闻到菩提的香味?”
不能。
于是拂珠恍然,她今夜真的没陷入梦魇。
“时辰差不多了,道君快些起身吧,不然到燕骨峰就迟了。”婢女又道。
拂珠应好。
她下榻,赤足踩在地面上,那股冰凉感让她更清醒。
原先拂珠还想,她对乌致断了情,道心不复,她今后再不能修行剑胆琴心——这意味着除非她从头转修别的灵诀,改走别的剑道,否则她这辈子到死都只能停留在合体期的境界。
有这样的前提在,她都已经做好被魔障纠缠终生的准备,不料今夜竟睡得安安稳稳,什么事都没发生。
魔障似乎,要开始消退了?
这就是抛却执念,选择放下带来的好处吗?
拂珠心有所悟。
待收拾妥当,拂珠没立即去燕骨峰的练武场,而是先去了功德堂。
这个点的功德堂同昨日一般热闹,拂珠没进去,站在外面以灵识扫视令牌,想看乌致说的带队任务是不是真的。
“凝碧道君。”
认出是张师弟的声音,拂珠侧首,果见张师弟正捧着块令牌朝她走来。
正巧灵识还未收回,拂珠顺势轻轻一扫,问:“张师弟,这任务可是给我的?”
张师弟点头:“昨日才发放的任务,叮嘱我务必留给凝碧道君。恰好我刚记录完,凝碧道君就来了。”他将令牌递过去,笑道,“这次历练,我也有参与,届时还要多多仰仗道君。”
拂珠道:“张师弟言重了。”
收好令牌,拂珠没再耽搁,说了声失陪便走。张师弟知道她
在教人习剑,笑着拱手,目送她御剑远去。
堪堪赶在卯时前到了练武场,果然学剑的弟子们都已经到齐了。他们很自觉地收敛灵力,一圈接一圈地绕着场地跑。
拂珠见状没出声,就让他们跑。
直等他们自己跑累了,发觉她来了,拂珠才开口让他们拿剑,开始今日的教学。
将昨日教的温习巩固完,教了几道新的剑招后,拂珠没有故意吊他们,直接传授御剑术口诀。
大半弟子正惊喜这么快就能学御剑术,有人觉出不对,疑惑道:“道君不是说要等我们打好基础,才会教御剑术吗?怎么今日就……”
大家一听,当即也不惊喜了,忙不迭跟着点头。
没错,昨日道君很慎重地说御剑与御风不同,风是无形无状的,可肆意游走流动的,剑却是固定的形态,两者在本质上有着天渊之别。
道君告诉他们,断不能自诩会耍几下剑了,就急着学御剑术,必须完全领会何为御剑,才能学术。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踩着剑还没飞两米呢,就被剑给震下去了。
“我过两日要去北域,”拂珠歉意道,“你们先把口诀记熟,等我回来再教,更容易上手。”
弟子们不用想就知道去北域肯定是临时安排的。
他们表示理解,然后问何时回来。
拂珠沉吟:“应当会乘飞舟去。一来一回,再加上办事,一个多月吧。”
“飞舟?凝碧道君要和很多人一起去吗?”
闻言,拂珠还没答话,就有弟子兴奋地睁大眼:“啊!我知道了!我可能要和道君同路!昨日我跟师父说我在向凝碧道君学剑,师父不仅没怪罪,还让我过几天跟队去北域历练……就是凝碧道君带的队吧!”
这话一说,又有几名弟子啊地出声,也是昨日被各自师父告知要出宗历练的。
没想到竟这么巧,拂珠颔首:“是我带队。”
就是不知除她以外,宗门安排的随行长老是谁。这种历练任务向来是一名领队加两位随行长老的配置。
得到
肯定的回答,那几名弟子顿时笑开花。
他们又是作揖,又是拱手,说到时就有劳道君多多费心了。
周围弟子无不投去艳羡的目光。
宗门安排的历练与个人历练不同,能够参与前者的,不是天赋好,就是地位高,像他们这种天赋地位都很一般的普通弟子,终其一生都不见得有参与的资格。
且这次还是由凝碧道君带队去往北域——
那等妖兽遍地的广袤地界里,机缘机遇什么的自不必提,重要的是有凝碧道君带队!纵使历练过程中,不遇到真正的危险,身为领队的道君不会出手,可只要出了那么一次手,光是旁观就能受益匪浅,剑道与音道很多地方是共通的。
如此,大好机会摆在面前,这几人要是脑袋瓜机灵点,找机会向道君请教开小灶,说不定不用等回来,就已经先他们学会御剑术了!
一众弟子想着,更艳羡了。
被注目的几名弟子昂首挺胸,愈发笑逐颜开。
再说了几句,历练任务就此按下不提,拂珠继续传授口诀。
作为广大剑修的通用术法,御剑术的口诀并不多么深奥,哪怕是刚入门的炼气,也能一遍读懂。拂珠随意抽查,确定所有人都记住了,她摆手,今天就教到这里。
弟子们拜谢,然后想起什么,个个神情变得扭捏,似有话要说。
拂珠问:“怎么?”
弟子们没出声。
他们互相以眼神交流,无声达成协议后,方不再扭捏,动作一致地取出来前准备好的东西,排队要送给拂珠。
拂珠讶异一瞬,笑着婉拒:“我教你们是接了任务,有报酬的,大家不用再额外给了。”
弟子们哪里肯被拒收。
他们这些礼物可都是昨日回去后挑了好久,还冒着挨骂的风险,梗着脖子找师父问了凝碧道君的喜好才最终确定下来,满满当当的心意。便嚷嚷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君已经是我们的两日师父,徒弟孝敬师父应该的!”
嚷完,离拂珠最近的弟子伸长手臂,险些就要把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