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温舒这一回心里没底。要说搁在从前他从未畏惧于人,这酷吏的恶名远近闻名,百姓们谈起他就胆战心惊。只有人怕他,他从未怕过别人。即便当初陷入敌军的伏击与包围,他也不曾变过容色。
他的心气很高。
可他无论做足了多少周密的准备,在大小姐面前依旧没有审问犯人时的四两拨千斤。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现在我可是有选择的人了。”大小姐穿着官服,头上带着宫中女官的帽子,如今皇帝已经让她入宫做了女吏。
“小人得志。”宁温舒看到了一种魔鬼的笑靥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身后,心里有些发憷。
“你一个小人之儒,是无资格这般说我的。当年的事你是知情者,可你却颠倒黑白,落井下石,让我蒙冤。”大小姐笑笑,云淡风轻道:“你这人心胸狭隘,狠毒阴险,也不是个好人。我要对付你,如今只需要一句话。”
宁温舒不着痕迹的朝后退了一步。
大小姐的目光上上下下巡视了他一遍,挂着不明所以的笑容,跨入了偏殿的大门。
在这个时代女人是不能登堂入室,于是大小姐在偏殿旁听着朝会。男人是这个王朝的执政者,他们的一句话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生死,还有社稷的未来。
不知道多少个人问过她,你为人狷介,行事离经叛道,狂傲不羁,那在你心里是不是对男人有偏见?
大小姐想了想,回道:“我并不在意除我亲友外任何人的想法。”不是偏见,而是根本不存任何想法。
她可以放过很多不必要的人,但她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今日又有很多言官反对她的建言,并且词锋愈加锐利。宁温舒已搬出了先秦灭亡的例子,义正言辞的斥责大小姐的疏漏,以及质疑她背后的心思。
“当年陈胜吴广斫木为剑反秦的暴/政,由此可知,即便收取了天下人的兵刃,但灭不了他们那一颗犯上作乱的心,就连愚钝的木头亦能成为他们杀人的利器。想要天下太平,四海归朝,靠得是君主英明神武的决断,以及百官的文治武德,而不是六尺小女子那短浅的见识。”
宁温舒的话得到了御史们支持,其中也有都御史李翰栋,但也有反对的人。
“宁大人也说了,那是秦朝暴/政才有后来的戍卒揭竿为旗,斩木为兵。自古以来,浪客佩剑,悍者使刀,这些人或背井离乡,或郁郁不得志,或暴怒蛮横,便是这般消极低迷的态度使得世道风气日趋渐下,人心不古,争锋四起,风波不断。可世上这样的人比军械库的兵刃还要多,难不成宁大人的意思是宁可毁人也要保住兵刃?”
儒雅的贤士步出了百官之列,从容以对七玄第一酷吏的严峻词锋。
“王爷,你这话过于偏激。下官的意思是……”
淳于澈这次不再保持一贯的礼节,有些不客气的打断了对方的话:
“宁大人的意思本王了解,也很赞同你的想法。这天下最难捉摸的是人心,最难控制的也是人心,并非一件毫无灵气的兵刃可以掌握住天下人。可即便人心难测,却仍旧要相信人心,只因这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没了他们,要这万里江山岂不凄凉?”
“王爷,你这话,过激了。”宁温舒皮笑肉不笑,在皇帝眼皮子下他只能暗自忍下这口气。
“应该是宁大人想偏了,你是想说人要造反未必需要兵刃连木头都可以拿来杀人,故而收不收兵刃也无所谓。但本王的本意是防范于未然,在人心浮动之前,止戈天下,以免日后忧虑。宁大人的想法是不差,但世道是严酷的,它变幻莫测,百姓畏惧它更甚酷吏,有时他们也是不得已才会生起争端,相互残杀。”
皇帝的目光在宁温舒身上转了一圈,忽而放在了淳于澈身上,眼里划过不知名的神光。
“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争雄,那时官府对民间的兵刃管束宽容,便有侠士仗剑江湖锄强扶弱,也有游侠刺杀君主乱国政。后来秦一统天下,为了保江山万世安平,以及君主的安危,发布律令,“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其实始皇的政令不仅稳固了执政者的地位,也让民间百姓少了争斗。”
“毕竟六国合并,许多民俗民情在相互融合中不免冲突,中原幅员辽阔,君王即便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也无法顾及到每一寸土地上的百姓。那么使用重典,虽说道义上有些过不去,但所得的利益却很可观。”
“若非是秦二世听信奸邪小人,大兴土木,奢侈淫/逸,残杀异己,横征暴敛,才使得秦朝内乱衰败灭亡。这是执政者的过失,百姓不得已才绝地反击,并不能责怪于兵刃。倘若君王布德施惠,轻赋薄敛,扶困救穷,勤政廉明,便是诸侯归顺,百姓亲附。”
淳于澈从容大方,侃侃而谈,言辞婉转,思虑周密,宛如千丝万缕织成的天罗地网,把宁大人困得无可脱身。
“宁大人考虑到了人心的阴暗消极处,认为有人想要犯上作乱,可以不择手段,手里的一根木头便可霍乱天下。但这一切只是表象,争端并非是由于兵刃,而是人心。人心难操控,若是逼急了会适得其反,便退而求其次,收起兵刃,用以制约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
皇帝对着淳于澈颔首,赞许道:“爱卿,仁爱天下,思虑缜密,深知朕的心意。”
宁温舒脸色阴沉,皇帝这是明显站在了淳于澈那处,自己已经落于下风了。可这不是他最害怕的,只因还有一个人还在皇帝的身后用她戏谑冷漠的眼睛盯着他。
那个女人比淳于澈更不省心,反而会变本加厉。
这一回御史们都有些动摇,淳于澈那番话不骄不伐,不仅替君王分忧,也从百姓的身上考虑,可以说两面都占了道理,即便是与他对立的同僚也在这一刻不得不心向着他。
这便是君子之儒的软肋,他们刚正不阿,有时更是油盐不进,顽固不化,然而他们胸襟广阔,心怀天下,而不是投机的利益家,一辈子只算计着蝇头小利。
宁温舒看着这阵仗,再顽力抗拒下去,会输得面上无光,沉默了半响,朝后退了一大步,这样子已出示了降旗。
“爱卿们对淮清王的说辞还持有何见解?”皇帝嘴角含笑,对着这样的结果很是中意。
百官面面相觑,御史官里头有几个本是极力支持宁温舒的言官都迟疑了,连刚正不阿的御史都不反对了,那余下的大臣们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老狐狸,早已看出皇帝的意向,哪会找不痛快,于是文武大臣陷入了一片死寂。
“臣有话说。”上官桀步出了列队,与淳于澈对立。
这个变阵,不仅让众大臣狐疑,也让皇帝惊诧。
左相上官桀能够安居相位二十年,不仅是个人的政治手腕与才华,还是他善于体察圣心,一贯站在皇帝的立场判断事情。皇帝为了权衡重臣势力,必然要提拔两种势力相互约制,其中也需要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中立派,用来缓冲两股朝堂势力的矛盾,于是左相是唯皇帝是从的心腹重臣。
然而这回对于收兵刃的政令,在激进派的支持下即将由皇帝拍案决断,清流派都无话可说了,想不到皇帝的心腹会站出来反对自己的主子。
“爱卿你有何话要说?”皇帝心里不悦,可脸上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微扬的嘴角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友善。
“臣对淮清王的言论很是赞赏。王爷高瞻远瞩,审时度势,这等胸襟与气度让老夫敬仰不已。对于王爷的看法,老夫无任何意见。只是老夫见王爷也与宁御史一同提到了两个疑虑,便不由替陛下担忧,希望王爷可以想出一个妥善的法子,让陛下无后顾之忧。”
上官桀这字里行间都是说淳于澈的好,还不忘替皇帝操心,由此,皇帝对他的那股不悦转瞬化消了,淳于澈倒是转变了神光若有所思的看着左相。
“上官大人有何法子?”
上官桀捋着胡须,散发着一股儒士的文雅之气。
“爱卿,你有何疑虑?”皇帝问道。
“陛下,臣担忧的是如今人心浮动,再下此律令,若是适得其反,那该如何?眼下的江湖正因太阿剑而乱成了一锅粥,各门各派之间大动干戈。”
“他们虽是江湖草莽,可个个修习武艺,有绝世剑客,盖世英雄,还有稀世神箭,都非是好相与之人,一个轻功来去便可翻墙入院,随心所欲,甚难执行这个法令。臣认为要收没他们手里的兵刃朝廷要耗费许多人力与财力,对国力有损,这便是陛下的疑虑。”
“还有若他们当真要行大逆不道之事,朝廷又该如何防患?”
上官桀提出了两个疑虑,都是情理之中,淳于澈微微感叹,这个左相对朝政不偏不倚,虽是对皇帝殷勤讨好一副忠臣孝子的作态为御史所诟病,但他是个比宁温舒更难对付的人,有句老话说的没错,姜还是老的辣,上官桀思虑甚为周密,这心眼堪比比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