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吵。
很痛。
……让男孩从深度昏迷中强制惊醒的, 是从体内传来的撕裂灵魂的剧烈苦痛。
“哎呀……醒了吗？”
一张记忆深刻到令人憎恶的漂亮面容凑入眼帘，事实证明即使是他这种自诩懒得记人的性子如果遇到了足够让他刻骨铭心的对象同样能一眼认出来对方是谁，龙神眉眼弯弯, 语气轻快：“醒来就好办啦，‘两面宿傩’。”
“……你在叫谁。”男孩歪了歪头, 他声音显现出一种筋疲力竭之后的糟糕嘶哑, 眼中显而易见的冰冷和警惕也未曾散去。
在龙神回应自己之前，他先听见了兵器轻声碰撞的细微清脆声响。
“失礼。”先前听过的属于巫女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在不远处响起, “手脚有些重了。”
“你呀。”小莱若无其事的笑着，她伸手戳了戳宿傩肩膀处被砍断的伤口, 看着他面容扭曲一副恨不得咬死自己的凶悍样子，笑得愈发愉快。
“感谢我吧, 我可是特意为你用卜筮算了最契合你的名字, 以神明的身份将鬼神之名赐予你这么一个小孩子, 单单是名字里携带的‘咒’就足够你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了……至于现在一看, 单纯天赋来讲你还是配得上的。”
咒力运转的各种方式对她来说和呼吸一样简单, 尚未完全龙化的时候就能依靠术式抢在生死一瞬间治好伏黑甚尔三十多次的濒死伤, 现在却对与男孩肩膀的伤口视若无睹。
“我只为你做了最基础的急救手段，其余的能熬过来全是因为你自己的体质强大和天生咒力……在这个年纪就能以人身如此流畅运转咒力的，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愧是天生合衬鬼神之名的孩子，资质说不定是我见过的最强呢。”
她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之前想要见死不救的打算, 在宿傩愈发阴冷的注视中很高兴地拍了拍手, 转头和翠子高高兴兴地说：“看起来一时半会我不会无聊呐~”
“您高兴就是最好的。”大巫女语气温和, 和村人传说中那位慈悲为怀济世救人的巫女大人简直判若两人。
“愉快~愉快~”小莱身后的尾巴懒洋洋地扫来扫去，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引起了仍然躺在地上的宿傩的注意, 他斜过眼尾瞥见地上近在咫尺的雪白龙尾, 手指微微一颤, 心里有了打算。
“……你盯着我的尾巴做什么，宿傩。”
他的小动作并未逃离小莱的注意，这小崽子从有自我意识开始想要杀她的心就没停止过，若说这小子对她一开始纯粹只是“因为其他人都很很尊重龙神那么毁掉说不定很有趣”的单纯恶意，那么后期就变成了“胆敢操控我的人生果然还是杀了你比较好”的仇恨与诅咒。
啊……不过对于小莱来说都无所谓就是了。
“想要摸摸看吗？”龙神露出灿烂的微笑。
与此同时，玉白龙尾缓缓抬起，然后重重压上两面宿傩的胸口——明明啪啪拍击地板的时候连点灰尘都拍不起来，压在身上的时候却重逾千斤，精巧无比地控制在一个让他动弹不得却不至于喘不过气的恶劣重量上。
小莱的神态从容自若。
宿傩被龙尾压得气若游丝。
他面容扭曲脸色涨红，余下的两只手在缝隙中拼命抓挠挣扎，小莱被他弄得不耐烦，龙尾一抬又重重拍下，一阵痛苦的呛咳后，奄奄一息的宿傩终于学会了安静。
龙神居高临下俯视半死不活的宿傩仍然不忘用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眼神瞪着她，见他的确快要喘不过气这才缓缓挪开龙尾，神色满是悲悯的慈悲：“没关系，反正我感觉对你来说骨裂和骨折没区别，就算碎片扎入内脏我也能救回来，放心吧。”
不远处端坐着的巫女对此视若无睹，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再次和她提起了多年未变的话题：
“若是这一个不能完整为您解闷的话，我还是建议修建神社，城主那边暗示我许多次，希望为您送来年龄合适的女孩作为巫女培养……”
“可是那样就会变得很无聊了呀翠子……我可没兴趣做你们这边的所谓正统神，这样不好嘛，如果你这边呆够了我也可以带着你直接一起走，反正你很厉害我也无所谓，去哪里都很好，为什么一定要呆在这里？”
她声音一顿，很是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还是说……翠子有了想要留下来的理由？我是很宽容的性格哦~如果翠子真的有了这个特殊的对象，只要你自己判断清楚，我这边是不介意你不再继续做巫女的。”
“您说笑啦。”
巫女脸上笑意无奈，声音仍然不气不恼：“能够作为巫女侍奉您便是我唯一期待的幸福与心愿了。”
见过神明的真容、感受过神明独一无二的偏爱，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人间的凡夫俗子。
她只是想着……龙神大人能多一些牵挂就好了。
作为巫女降妖除魔的这些年，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奇异传说，也见过许多沉溺一时欢情无视人与妖之间巨大隔阂的悲剧——人的寿命实在是过于短暂了，短的就连爱意正浓时的痛苦死别也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幸福。
无需缓慢等待伴侣的死亡是幸福的，因为无需忍受在青春常驻的爱人面前唯有自己缓慢老去逐渐丑陋的过程，爱意会被时光消磨，而无可逆转的现实太过残忍，对与寿数漫长的另一方来说，短短数十年的浓烈爱意，任谁也没有想象到那会成为双方漫长无际的绝望诅咒。
见过跨越世人恶意与种族分离的爱侣却在暮年毁于自身的痛苦，巫女的心境也渐渐发生着细微的转变——至少在此之前，翠子从未觉得死亡也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翠子安静垂下眼，看见自己白皙有力的手掌安静叠放在巫女的红裙之上，心想，可我不想死。
……她是个贪婪的坏孩子。
曾几何时，她想着只要安静伴随龙神大人度过这一世就好，可随着年岁渐长，她却隐约觉得心有不甘。
不甘心只有这一次。
不甘心只有这一世。
若是您愿意多留一阵子……十年、百年、千年……
哪怕不是为了我也好，我不奢求您只会等我一人，可哪怕只是正好等来我的转世，我也能稍微感受到一点点虚幻的满足……
“翠子。”
龙生声音中轻浮懒散的随性笑意微微收敛，她仍然带着浅笑，眉眼却隐带肃然之色：“注意一些，你心乱了。”
“……抱歉，大人。”巫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是我的失误。”
“工作太多了吗？”小莱又跟着一起忧心忡忡：“我们家可不是什么996工作制哦，日常打卡然后直接下班我也是双手赞成的，都和你说了偶尔也要学着放松一下嘛。”
“不，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翠子哭笑不得，她仍听不懂龙神大人突如其来的奇怪发言，可并不妨碍她越过那些奇奇怪怪的词语直接理解对方的意思，“请您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这点情绪影响到您的。”
小莱眉头一跳，原本只是懒散摇来摇去的尾巴有点焦躁地甩起来，啪嗒啪嗒地砸着地板，“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啦……”
在对方茫然的目光中，宿傩却忽然溢出一声冷森森的嗤笑。
“所谓的大巫女原来也不过就是这点狭隘的小心思，仔细想想还真无聊啊。”男孩的眼神丝毫不掩饰恶意，他微微抬起眼皮直视着笑容敛起的小莱，语气里的讽刺愈发明显：“‘我们’的这位神明大人根本不懂人的感情，你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这就是个单纯喜欢玩的疯子，你想让她留下莫不如做得痛快些，死人总归要比活着的听话许多——”
小莱面无表情，龙尾无声跟着再次抬起，啪的一声重重砸上两面宿傩毫无防备的柔软腹部，男孩顿时一声干呕，整张脸都跟着扭曲起来了。
“你这孩子挺烦人呐。”她的神色甚至称不上生气：“小宿啊，最起码的礼貌是人家在说话的时候不要这么破坏气氛，要我把你的脊椎打碎你才能学会这件事吗？”
两面宿傩原本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可现在他的脸又变得狰狞了：“谁是小宿！！！”
“唉。”小莱幽幽叹息，脸上写满了“熊孩子真难伺候”的敷衍表情，她无甚兴趣地晃荡着尾巴发散思维思考着什么，龙尾突然在半空一顿，在宿傩忽然有些本能不安的警惕眼神中，她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那……傩傩？”
两面宿傩：……
两面宿傩：“我杀了你。”
小莱：“你不要总是说一些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换个靠谱的想想怎么样？比如说先试着自己联系一下反转术式把胳膊长出来？只有两条胳膊的小残废还是个肋骨全部骨折的，你连我龙鳞都抠不下来。”
两面宿傩：……！！！
小莱叹着气，一脸真心实意的忧愁：“哎呀，不会吗？做不到吗？不会吧不会吧？这么点小事情都做不到还要妄言杀死神明吗？要我帮忙吗？”
她三度抬起龙尾，一脸认真地和两面宿傩讨论道：“你说我把你打到濒死你能不能学会反转术式？”
翠子好奇问道：“若是宿傩始终做不到呢？”
龙神的回答欢快又活泼。
“——那就我先帮他治好了再打到濒死，慢慢学嘛！我们家是一贯主张快乐教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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