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时天下分为‘十道’,后来随着时移事易又有了‘十五道’,其中山南东道、山南西道,一听就知道是天下腹心。而淮南道、江南西道、江南东道等地也一听就明白是新兴起的富裕地方,越来越为朝廷倚重。
至于岭南道、黔中道这些则恰恰相反,虽然被收入了版图之中,却始终给人以边陲蛮荒地的感觉...而事实上也差不多,岭南、黔地很多地方,在唐朝鼎盛时期也只是‘羁糜’管理而已。而等到大唐衰落,对这些地方自然也就失去了掌控力。
在唐末之后近百年的乱世后,天下也不再是原本‘十五道’那样规矩的样子。而是随着割据的军阀各自划定地盘,另有一套代称,道、州、县的行政区划名存实亡。
黔州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里原本属于剑南道——剑南道的核心在北边巴蜀,至于南边的广大地区说是归入了剑南道,实则一部分有山中夷民聚寨而居,一部分由南边的‘大礼合’实际控制,一部分更近剑南道右边的黔中郡。
黔州就是第三种情况,连命名都可以和‘黔中道’对照来看。
这块地区对于中原地区的人来说就是化外之地,到了渝州之后,还要一路南下,经百节、东溪、桐梓、永安等地才能抵达。而在黔州之中也偏南的地区是‘播州’,与巴蜀之间还有珍州、夷州等相隔。
来到播州之后就可以看到迥异于中原的世情风俗——这里自古以来便居住着百僚,汉时的‘夜郎国’就在此处,如今更是汉夷杂处。
这块土地上主要的夷民是‘仡佬人’,是先时百僚中的一支。他们男女都穿贯头衣、着筒裙,女子梳椎髻,男子包头巾,性情悍勇,定居于此,以渔猎、采集为主要的生存方式。而在播州,除了这些仡佬人,也有许多汉人。
这些汉人大都是百年前随杨家收复播土的将士后人,在这块土地上为了求生存,也是因为时移事易,虽然整体上还是保持了汉人的生活习惯,却也难免为当地人改变。
而随着杨家入主播州,带来了先进的农耕技术,播州变化也极大。许多夷民也学会了耕作,改变了原本的渔猎生活,开始在开垦的水田里种植稻米等作物。另外,生活习俗也变化不少...汉夷杂处,变化的不可能只有一方。
播州下辖两县,遵义县与芙蓉县,州治在遵义县。这主要还是开发程度不够,人口聚集有限,有两县都有些勉强。其中芙蓉县县城里才四五百户百姓,遵义县稍多,也不上一千户。不过在县城之外,倒是有很多关隘寨堡。
这其中有些是仡佬人自发聚集的寨子,有些则是屯戍军队所用。杨家在播州以武立足,经过百年打败了播州及周边很多势力,才实际掌握住了播州...然而天下并未统一,更别说这里是汉夷杂处的边陲之地,易守难攻之地营建屯堡,训练军队、半军半垦是必然的。
不过,总体来说,遵义县及其附近还是播州发展的最好的地方。遵义县城之外,除了一些百姓的田地,更多的是仡佬人大户以及杨氏的庄园——他们在这周边开垦荒地,借助这片土地上丰沛的水热,很快发展了起来。
百年后的如今,这里光只是属于播州候杨界的庄园就有大大小小十来个!除了太平庄这个最先开垦的大庄园,最重要的大概是‘养马城’。这里是杨氏养马的地方,养出来的马不止供应自家军中,也会贩到巴蜀等地,换取盐巴、丝绸等商品。
养马城地形开阔平坦,水草丰美,在春日里绿草如茵,远眺看去就是一块天然的绿毯子。养马城边上有小山丘,其中除了杨家别苑,还种满了桃树,当下正是桃花开放的时候,桃花林中落英缤纷,美不胜收——杨氏子弟每到这时节,常有结伴来此,既可以尽情打马,又可以桃花林里踏青。
春日里,阳光明媚的午后,几个子弟就骑着各自的马在养马城的草地上飞驰而过。跑过好远一段路,都快到养马城的边边上了,这才勒住缰绳。这几个子弟气质上有相似之处,都是骑术娴熟、身体健壮、皮肤黝黑、眼睛明亮,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们有的是仡佬人哪个头人的子侄,有的是杨氏的子侄姻亲,在播州这地界上是毫无疑问的贵公子。这就让他们拥有了充足的营养、较好的教育、自信的举止,区别于一般的平民子弟。
但他们又不同于中原地区那些贵公子,在民风轻剽、四面有敌的土地上,哪怕是杨家子弟也不可能做个文弱公子,习俗上更不可能用‘文质彬彬’来要求年轻人。
事实上,他们从小学习骑射武技,平日里最大的消遣游戏就是骑马狩猎。除此之外,日常游戏也多在户外,蹴鞠、马球、捶丸这些...这样的山林水土、民风习俗,在外人看来是很可怖的,觉得这里有瘴气毒虫、尚武任侠,不宜人居。但对于从小生活在这里的青年男女就不是那回事了,这里的山水使他们强健而活跃,这里的风俗也没有中原的拘束,更让他们大胆而直接。
勒住缰绳之后,打头的是一个穿着蓝色圆领胡服、戴幞头的青年,这样的服饰在唐时很流行,如今却是‘过时’少见了。不过在播州这片被中原遗忘的土地上,这里的汉人一切自行其是,反而常见这样的。
这个青年神态骄纵,转头对同伴们道:“怪哉!怎不见小妹她们?”
另一个与他面容有五六分相似的青年听他这样说,只取笑道:“二哥哪里是打听小妹,是想问十七娘罢?”
这话一说,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有的人还露出了格外关注的神色。
说话的两个青年都姓令狐,一个叫令狐熙,一个叫令狐如。令狐、梁、娄、谢、韦、犹、成、赵是杨家当年入播时,所带家兵的姓氏——这八姓依附于杨氏,与杨氏还有姻亲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杨氏入播,他们也是出了大力的!
“勿要取笑!”令狐熙瞪了弟弟一眼:“不是说十七娘下午要骑马、猎兔子的吗?”
“二哥从哪里听说的?”一个黄姓仡佬人少年笑嘻嘻道:“十七娘的性子,昨日说要骑马,第二日临时变卦是常有的!她又未与二哥约定一起,此时随她去了哪里,都是有的!”
正说着这个,就有一个武士打扮的随从骑马飞奔而来,下马向众人行礼后道:“二公子,十七娘子不在养马城,而是去了旁边的白溪庄!听说是十七娘子要与那些农人学种秧苗。小人不敢近前,也不知是真是假!”
“哈哈、哈哈!像是十七娘做的事!”令狐如听后却是大笑,看向令狐熙:“二哥,不然我等去瞧瞧?我倒是想知道十七娘那样娇滴滴一个小女子,如何做那些农事...她懂得多,经史子集比男人还熟,这我知道!可农事?说和做可是两回事!”
令狐熙虽然没有回答,但动作说明了一切,很快执缰绳打马,往白溪庄的方向而去。其他人或是有差不多的心思,或是想看热闹,也都一起笑嘻嘻地跟去了。
一路打马飞驰,直到到了随从所指的一片水田,青年们才慢慢勒住了马。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了马奴,此时田里多的是劳作的农人,见到这些贵族子弟,都是行礼之后才继续做事。
在播州地面上他们就是小霸王,普通百姓不见得认识他们,但见到这一队人的气势就知道要避让了。
一群人拥簇着令狐兄弟,来到了田边大路上。不远不近就看到水田中站着一个小娘子,正随着一个农妇学农事。
令狐如大声唤道:“十七娘!我等来了!”
‘十七娘’杨宜君弯腰插秧,等到手上捏的一把秧苗全都插好,这才站起身来。她上身穿着一件松花色团花对襟罗衫,露着里面湖蓝色纱衣的斜襟领子,下身穿一件大红色绉绸裙子,鹅黄色丝带系住裙子,裙子自两角分开揭起,塞在腰间,露出里面湖蓝色的绣花膝裤来。膝裤也挽的高高的,用丝绳扎在膝盖上方,大半小腿陷在水田里。
艰难、生疏地跳上田埂,杨宜君这才与几个青年汇合。
说实在的,杨宜君有些狼狈,她这一身本就不是做农事的样子。而且她身为一个贵族小娘子,这也不是她该做的事情!
但见到她如此的人没法责备她,这些青年都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从小宜君就没什么‘小娘子样儿’。播州的贵族青年学习骑马、狩猎、武技,她一起学骑马、狩猎、武技,贵族青年们读书,她也跟着读书。
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只当她是他们的伙伴,然而不知哪一天起,突然有第一个伙伴发现这个小娘子真正长大了,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女子’...就像是一朵花蕾,某一天早晨起来,不打招呼、不讲道理就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