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央缓缓睁开眼睛, 一把打开玉髓儿的手指, “你干什么?”
“公主, 你……”玉髓儿见姬央神色平静, 并没有受辱后应有的悲愤, 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公主, 你身上……”
姬央没力气地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我身上怎么了?”她说着话拉开被单低头看了看,自己脸也红了起来, 总算是想起昨夜的荒唐来了。
玉髓儿眼珠子转啊转的,实在猜不到究竟是谁。按说能叫自家公主“自甘受辱”的除了冀侯不做第二人之想。可冀侯怎么可能在这里?!
“是驸马。”姬央一句话就打断了玉髓儿的胡思乱想。
“哪里来的驸马?”玉髓儿当仁不让地回了一句,这丫头也是吃了豹子胆了。
姬央闻言, 泛着红晕的脸颊瞬间就白了, 她瞪向玉髓儿道:“去给我准备热水沐浴。”
玉髓儿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说出刚才那句话时也是鼓起了莫大勇气的, 她就是怕她家公主又一头栽进冀侯的怀里。
虽说玉髓儿对姬央忠心耿耿, 但也难免有些私心, 她可是怕了冀侯了, 不想再回信阳。
永乐宫的净室可不是信阳的北苑能比的, 室内的汤池由青玉石砌成,长宽皆约一丈, 时时刻刻都备有热水,姬央头枕在青玉制的头枕上, 闭眼躺在汤池里若仔细看过去就能见她身下乃是一支青玉造的荷叶托, 人躺在上面,水面刚好没过胸口,既不会觉得憋气又不会觉得冷,也只有洛阳宫中才会有如此奢华舒适的汤池。
只是汤池再暖,似乎也暖和不了姬央的心。刚才玉髓儿的话不次于当头棒喝,霎时就让姬央从自欺欺人里回了神。
当初和离是姬央自己点的头,没有误会,也不是因为赌气,小公主便是再任性,也不可能用和离这样决绝的方式来和沈度斗气。
姬央的思绪飘回了她重返洛阳的那日,她母后摸着她的头发,听她哭诉了一整晚,最后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只是不喜欢你罢了。”
这话虽然伤人,姬央自己心里却也不是不明白的,若天下女子皆要得夫婿喜欢才能过日子的话,那人人都该和离了,她嫁到冀州之前,同沈度本就是陌生人。
不过姬央心里清楚归清楚,嘴上却并不肯承认,虽然她恼怒于沈度去了柳姬的院子,也恼怒于他不肯只有她一人,可恼怒归恼怒,她却并不愿意让自己母后觉得沈度不好。
“他怎么不喜欢我了?他在我的院子里待得最多,当初娶云鸳也不过是为了叫她照顾雉儿,他只去了她屋里一个晚上。便是柳姬那儿,他也是只去了一次,其余的日子只要他进内院,都是在我的北苑。”姬央大声地辩解道,却忘记了有理不在声高。
这就是被男子迷了心魂的傻姑娘,自己一面气沈度不能一心一意只对她好,一面又忍不住在自己母后面前为他开脱。
“这不能代表他就喜欢你,他贪恋的不过是你的身子罢了。”苏后说得极其随意,仿佛并不是在拿刀戳姬央的心一般。“你生得如此模样,哪个男人也愿意在你屋里多待呀。我只问你,他是晚上去得多,还是白日待得久?”
苏后的问题总是一针见血,就是姬央想替沈度说话,却也辩解无力。
“可是这也并不表示六郎心里没有我呀。难道不是喜欢谁才去谁的院子吗?”姬央顽抗道。
“若真的将你放在心上,你今日就不会在洛阳了。”苏后撇嘴道。
“那母后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将人放在心上?”姬央不服地反问。
苏后偏头想了想才慢悠悠地道:“真正的喜欢,不用你做任何事,他就会将你所要求的放在你面前。”
如果以苏后这一条来衡量喜欢与否的话,沈度的心意自然就一目了然了。
姬央低下头幽幽地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她母后神通广大,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姬央是自知在信阳混不下去了才狼狈地逃回洛阳,想向她母后讨教一二。
“和离吧。”苏后轻描淡写地抛出晴天霹雳似的四个字。
姬央当时就懵了,她原还想着最差也能借着自己母后的威势,逼得沈度让步,不许他再去其他人院子,可却从没想过这个结果。
“母后……”姬央当时就不愿意了。
“我能强压得冀侯娶你,却没办法强逼他一定要睡你。”苏后这话可真是糙到极致了,姬央的脸唰地就红了。
不过苏后却似乎不以为意,“夫妻之间的事,外人强插手只会越来越糟。”
“母后,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姬央不依地撒娇道,“而且都说劝和不劝离,你怎么这样啊?”
“这种事,我帮不了你。央央,你自己想一想,这一次你为什么回洛阳,而且还是如此狼狈地逃回洛阳。母后说什么话都没用,只能自己想通。”苏后的态度很坚定。
为什么逃回洛阳?那是因为在姬央的潜意识里已经将信阳侯府放在了对立面。在沈度悍然插手北苑的事情之后,姬央就已经觉得害怕了。她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说出来或许别人只会觉得她小题大做,但姬央就是开始惶惶不安了。
但即使这样,也不至于就到了和离的地步,“母后,我绝不会和离的。”姬央的态度也很坚定。
苏后笑了笑,“那好,我们就看看吧。央央,你下不了决心,只是因为你心里还有不切实际的侥幸而已。我们且看看,冀侯会不会来接你,或许不用这么难,我们只需要看看,他会不会寄出只言片语给你。”
从那日起苏后再没提和离的事情,姬央也就装傻得过且过。
可这世上没有人能躲避一辈子,沈度自然是没给过姬央只言片语的,整个沈家都恨不能她从此不回信阳。
等得越久人心就越凉,直到冯拓兵败,杀郁久闾氏,而北逃投奔慕容怀山,另娶慕容女的消息传来,苏后才对姬央再次提及和离之事。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央央觉得冀侯比之冯拓如何?”苏后问。
平日里朝野之事苏后并不告知姬央,唯独冯拓之事却被她道了出来,其心何意依然明了。
“冯拓虎狼之辈,穷凶极恶,杀人如麻,六郎不是那样的人。”姬央白着一张脸道。
“这世上没有纯粹的恶人,也没有纯粹的好人。对高氏、郁久闾氏而言,冯拓自然猪狗不如,但对跟随冯拓的人而言,他却是为了他们的活路而杀妻弃子。”
苏后轻轻揉了揉姬央的头发,“央央,这世上,对于有些男子而言,为了他们的野心,女人和孩子不过如草芥,冯拓对当初的高氏和郁久闾氏难道就没有情义?她们可都为他生过儿子。”
但柔情和子女并不能束缚一个男人的野心。
苏后说话,只言前三句,后面的七句话只任由姬央去思考,她的女儿单纯却不愚蠢,即使是傻,那也只是想装傻而已。
到最后苏后只问了姬央一句话,“央央觉得冀侯有冯拓的野心吗?”
就是这句话,成了压垮姬央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度的野心吗?他从来没有明示,可观其行,听其言,还有他对自己这位安乐公主的态度,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姬央这才惊觉,若是她继续倾心于沈度,对生养她的母后将会是怎样的背叛。她母后借着高氏和郁久闾氏已经在暗示她的前景了。
难怪她母后笃定她会同意和离,也难怪她母后说,男女之情根本不算什么。
姬央流着泪靠在苏后的怀里,哽咽道:“那母后当初为什么要将我嫁给冀侯?”姬央没有再称沈度为六郎,小小称呼的改变,已经泄露了她的心思。
苏后只是反复地揉着姬央的头发,到最后也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那母后将来要怎样对付冀州?”姬央还是会替沈度忧心。
苏后笑了笑,“这可就不是我们两个小女子去想的事儿了,有你父皇,还有满朝文武在呢。”
“那我们呢?”姬央求助地看着苏后,姬央不解她母后的这种轻松态度,“我们要不要提醒父皇?”
苏后又摸了摸姬央的头发道:“自古帝王对那些手握重权的臣子都不会太放心的,你父皇也不用你去提醒。至于我们,央央,人生苦短,自然是该怎么高兴过日子,就怎么高兴过日子。”
苏后的人生观、价值观可见一斑。
于姬央,拔河之时,两头拉绳的痛苦自然不可避免。就像沈度弃她也会心存不舍,而她选择自己的母后,虽万般不舍于沈度,却也再不能回头。
毕竟,姬央的身上流有苏后一半的血,虽不能尽肖其母,但总有母女相近的地方。决绝时,也能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姬央从碧玉荷叶托上翻身没入水里,在水中憋了一会儿气,直到忍不住往外冒泡了,这才从水中起身,由着玉髓儿伺候她更衣用膳。
“去打听一下母后在哪里,我要见她。”姬央吩咐玉髓儿道。
实际上在姬央去见苏后之前,她宫里的老太监已经先一步面见了苏后。
“老奴无能,来人身手极高,老奴毫无察觉就着了道。”海太监两手低垂交握身前低头道。
“安乐有什么异常吗?”苏后问。
海太监道:“公主起得晚了些,别的并无异常。”
苏后垂下眼皮道:“本宫知道了,这不是你的错,对方有备而来,你又没有防范。我会让福山也去永乐宫,你二人一同在暗中保护安乐。”
“是。”海太监原以为这一次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却没想到苏后如此轻拿轻放。
海太监退下后,姬央并没能得见苏后。
“公主,皇后娘娘去陪皇上了。”苏后身边的大宫女婉如道。
姬央一听就知道见不着她母后了,她父皇因为太子的事情,连她也迁怒了,她母后再三叮嘱让她不要去她父皇跟前晃悠。
姬央只好憋着满腔的心思回永乐宫去,路上却恰逢郑氏兄妹。郑皓的妹妹郑琦是姬央的伴读,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因着郑琦的关系,郑皓也时常来往宫中,更奇的是苏后从来不阻止,是以姬央和郑皓才会那么熟悉,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只是男女都长大了,本还是该避嫌的,连郑皓自己都不懂,他怎么就得了和离之后的安乐公主的青眼,使得他可以频繁进出会通苑的内苑。
“公主。”郑皓远远地看见姬央,就快步走了过来。
姬央看见郑皓才想起昨日他从翠阜亭跳下去的事情,雨后送伞地问道:“昨天你没事吧,平叔?”平叔乃是郑皓的字。
“臣没事,擦了点儿药油就好了。”郑皓道。
姬央点了点头,和郑皓并肩前行。郑琦已得家中长辈暗示,只静静地跟在二人后面慢慢走着,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
“惠宁姐姐昨日求我了,平叔,你平日有没有留意什么人适合做惠宁姐姐的驸马呀?”姬央问道。惠宁虽然求她想让沈度求娶她,姬央当时应下她所求,却没说一定要让沈度带她出宫。姬央的心再宽,也没有能替沈度张罗下一任夫人那么宽。
这会儿见着郑皓,姬央正好问问他的意见,毕竟那些个勋贵子弟郑皓比她更熟悉。
“惠宁公主?”郑皓有些惊讶,不知姬央怎么突然就提起这位毫无存在感的惠宁公主了。
不过郑皓是记得惠宁公主的,印象里她总是极安静婉柔的,小时候他在御园里摔过一次,正是这位惠宁公主用手绢替他包扎的。
“是啊。你是不是不记得她?她性子柔弱,又常年多病,并不怎么出来走动,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的。”姬央道。
郑皓看着姬央清澈的眼睛,心里却是苦笑。惠宁公主哪里是身体病弱,她是不敢出来抢了安乐的风头而叫苏后忌恨,这才隐于深宫的。
“哦,公主这样一说,臣就想起来了。”郑皓道。
“嗯。你认识那么多人,心里有没有人选啊?”姬央又问。
其实在姬央一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郑皓心里就已经有了人选。
“谢家七郎?”姬央没有听说过,“哪里人士啊?”
“他姑父是扬州刺史。此次皇上召各州刺史到洛阳吊唁孝武太子,他随着他姑父也要来洛阳,大概两、三日后就到了。”郑皓道,“在江南他有玉郎之称,聪明特达,博学多闻。”
“听起来倒是惠宁姐姐的良配。”姬央道。
何止是惠宁公主的良配,谢家七郎声名卓著,郑皓的祖父私下曾说过,此次谢七郎到洛阳,很可能是苏后为了替安乐公主相看下一任夫婿,这才让扬州刺史卢印带谢七郎一起到洛阳的。
郑皓之比谢七郎当然不如,他心里正着急如何能在谢七郎到洛阳之前让安乐点头招他为驸马,不曾想安乐却提起了惠宁。郑皓当下就将谢七郎说了出来,如此对惠宁公主也是一个好归宿,于他自己也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你今天怎么又进来了?”惠宁的亲事稍微有了一点儿眉目之后,姬央也就有空闲关心郑皓了。虽然郑家兄妹因为她的关系时常出入宫禁,但内苑不是菜市场,也不能有事没事儿就进来。
郑皓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瞧臣这脑子,今天臣邀约了几个朋友,还有虎贲军的人打马球。就是随便打打,也不是正式的,想请公主去观战。”
姬央眼睛一亮,“好啊。”
马球早已有之,但真正在洛阳兴盛起来是近十来年的事儿,其中姬央是功不可没。苏后不许她出宫,总要不停地给小公主找乐子,马球算得上是姬央经久不衰的爱好之一。
上行下效,宫里贵人喜欢的东西,勋贵就会追逐。马球不仅姬央喜欢,她父皇还有刚去了的孝武太子都极钟爱,往年在会通苑的马球场上会有十几次正式的大型比赛,今年因为孝武太子之死,这一百日一切娱乐都暂停了。
所以郑皓才会跟姬央强调,只是自己几个朋友小小的玩一下而已,其实说白了就是郑皓为了逗小公主开心想出来的法子,省得她老是逼他偷他爹的令牌。
“你们用会通苑的马场,我母后知道吗?”姬央问,现在是非常时期,孝武太子还没下葬,虽然姬央极其厌恶孝武太子,但也不得不给死人一点儿面子。
“御马监的白太监已经禀告过皇后娘娘了,娘娘点了头的,咱们也不用那大马球场,只用旁边平日里公主训练的小马球场。”郑皓道。
一听自己母后是点头了的,姬央就放心了,这样若是天塌下来也有她母后顶着。苏后给予姬央的安全感,一如最开始的沈度,都是无条件信任的。
小马球场内两队人马,一队着黑,一队着白,已经威风凛凛地在马上坐好了。赛场周围也坐了好些勋贵子弟和内眷来观赛,不过都是年轻人。一见姬央进来,都起身行了礼,才又坐下。
姬央在正中看台坐下,转头问身边的郑皓道:“你不下场吗?”
郑皓自傲地笑了笑,“他们说臣要是下场,就不比了。”
姬央灿然一笑,郑皓的马球打得好在洛阳勋贵里是出了名的。
“臣这球技都是幼时被公主逼出来的。”郑皓笑道。
这话倒真不假,安乐公主的玩伴怎么可以输给别人,一旦输了,姬央就会对他们进行惨无人道的“逼迫”,没日没夜就跟马上击球,让他们三天都抬不起手腕来。
姬央偏头笑道:“我小时候可真霸道。”
“即使霸道,也是极可爱的。”郑皓露骨地说了一句。
大概是才经历过沈度那样闷骚的人,对郑皓的这种直白,姬央还有些不适应,她尴尬地撇开头,“开始了。”
“嗯。”郑皓略微失望地应了一声,开始在姬央耳边跟她解说球场上的人,有几个都是姬央没见过的,毕竟她离开了洛阳大半年。
沈度被安陵侯世子拉到马场看球赛时,一眼就望到了看台正中促膝而谈的安乐公主和郑皓。姬央微微低着头,侧耳听着郑皓说话,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个拳头都不到。
沈度面无表情地调开视线,随安陵侯世子在场中坐下。
这时两队人马正争抢得厉害,场中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勋贵队和虎贲军队各有拥趸。
郑皓正给姬央介绍他新结交的朋友安陵侯的小儿子韩德,刚说到韩德“燕子抄水”的绝技无人能敌,却见虎贲军中那小黑个儿一招仙人摘桃,从韩德仗下将球抢出。
“好,好!”姬央连叫了几声好,兴奋地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恨不能跑进马场给那小黑个儿助威一般。
小公主看什么热闹都很投入,何况还是她最喜爱的马球,看得兴起,忘乎所以,起身拊掌喝彩的事情时常有之,郑皓早就防着她这一点儿的。
果不其然,姬央兴奋时忘记了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亏得郑皓时刻有准备,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
“公主怎么总这样不小心,都多少次了?”郑皓柔声斥责道。
姬央不在意地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说者无心,听者却上了心。郑皓心中一荡,鼻尖传来姬央发丝里的幽香,他的手还搁在姬央的腰上,舍不得松开,恨不能就这么紧紧地箍住才好。
姬央不自然地扭了扭腰,郑皓这才缓缓松开手,大概是姬央先才的话鼓励了他,也大概是他哥哥的话让他有所触动,他低头在姬央的耳边道:“你真香。”说话时他的嘴唇都快贴上姬央的耳垂了,更是觉得那幽香让他无可抑制,面红耳赤地直起身,仓惶坐下以遮其丑。
(捉虫捉虫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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