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清晨,春溪畔。
此时天色尚早,东方灰蒙蒙的,耳边没有蝉鸣,很静。河面吹来的熏风带着夏日特有的湿闷,春溪岸边柳枝曳地,远望如笼着一片翠色的烟霭。
曹老赖戴了顶破草帽,穿着一身灰道袍,正蹲在小马扎上钓鱼。他的老毛驴卧在一个水坑边,正昏昏欲睡地低头吃草。
老头手里抄着一把竹钓竿,竹竿轻而韧,竿上刷了桐油,是自己绑的。可惜这竿子只能钓些小鱼,若是碰上花鲢或者草鲩,保准得连人带竿被大鱼拖下水去。
他打了个呵欠,伸手在黄布包袱里掏了掏,摸出一条红蚯蚓,穿在鱼钩上。
这钩子是拿常阿婆家纳鞋底的胖头针弯的,比蚯蚓更粗;但曹老赖并不介怀,将钓线甩入水中,很有几分闲情野趣。
几只灰鹭低低掠过春溪,歇在对岸的浅滩上。
一刻钟过后,水面的鱼浮子依旧一动不动。
曹老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屁股有些坐不住,又换了十七八个姿势。待他终于坐定的时候,不远处已传来阵阵笑闹声。
曹老赖循声望去,打南边走来几个推着龙舟的大汉。龙舟是今年新做的,是条“小龙”。船头高高翘起,饰以木雕彩绘龙头,船身分十三档,可坐二十六名划桨手。
今天是五月初五,端阳节,临江城历来有赛龙舟的庆典。
不过多时,那几个汉子便走到曹老赖身边,把龙舟放下水去。
龙舟长约两丈,入水的动静不小,溅起层层水花,曹老赖只瞧见他的鱼漂猛地往下一沉,复又随着碧浪上下颠簸,显然,水里的鱼已被惊跑了。
他也不生气,伸长脖子望那龙舟。一个大汉跳上龙船,掌起一面彩旗。晨风拂动旗子,隐约可见一个金线刺绣的“陆”字。
“啧啧,瓷器陆,排面。”
这条龙舟的主人,正是临江一户专做青瓷的富户。在端阳节,凡是城里有些名望的人家,都有这样一条龙舟。
曹老赖蹲在小马扎上,握着他那破钓竿,一面酸巴巴地盯着人家体面漂亮的龙船瞧,一边暗自腹诽。
哼,想当年,公爷府上的龙舟,才是全临江最阔气的。廿四档的“大龙”,五十六名香官;他的小公爷就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掮起一面丈许高的明黄大旗——先皇陛下御赐的。
可如今呢?
临江城最大的那条龙舟,早就改姓“温”了。
他心不在焉地钓了一会儿鱼,陆家的那条小龙已划远。
春溪畔是绵延十里的长草地,往东铺向胭脂湖。龙舟赛的起点便设在那儿。
天色渐渐亮起,周围陆续有游人踏青而过。大大小小的龙舟下了春溪,很热闹,河面尽是桨板激起的白浪。水底下反倒静悄悄的,不见半点鱼影。
人很多,钓不上鱼。
但曹老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频频回身相望,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头子终于在游人中瞧见一位颇为眼熟的人物。
来人正是平章公子。
他今日着一件雪色大襟衫,领缘滚淄绸,间绣金色卷云纹样;外披一件玄色香云纱长褙子,剑眉斜飞入鬓,衬着一双天星似的眸子,濯濯如春月柳。
曹老赖瞧见温小郎君那翩翩陌上少年郎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嫉恨,酸巴巴的,忍不住拿他同自家小公爷作比。
没错,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今天就是专来恶心人的——只要来的人姓温,逮住一个,喷一个。
曹老赖装作一副不认识温恪的模样,擎着竹钓竿,眯缝着一只眼,扯着嗓子问道:“哟,这位少爷,您往何处去啊?”
“算卦么?老头儿一双手,可摸得天机呢。”
温恪随意瞥了一眼,以为他喊的别人。
周围都是踏青看龙舟的游人,一片笑闹声中,这老头孤身垂钓,怡然自乐,倒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派头。
温恪却当他是个江湖骗子,并不搭理,继续往东行去。
曹老赖见小郎君不上当,连珠炮似的说道:“端阳节,又是大清早的,打扮得漂漂亮亮——您这是要去胭脂湖,会千金小姐吧。”
温恪多瞧了这老钓翁一眼。他确实是往胭脂湖去,十里亭就在那儿。
曹老赖一见有戏,嘿嘿一笑。
他果然猜得不错,以平章府的臭架子,龙船赛从来都是差下人办的;能入这簪缨世家之眼的,恐怕只有行香雅集了。
每年这个时节,小郎君都被迫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过生辰宴;今年破天荒地瞒着平章大人出门,又沿春溪岸边走,绝对是为了找人。
能得平章公子如此倾心相待的,绝不会是一般的身份。
曹老赖垂钓处,离胭脂湖仅有一里之遥。
他向来看姓温的人不顺眼,这位小郎君的红线又和他家小公爷缠在一块儿,便显得格外讨人嫌。
曹老赖想起几个月前给魏殳算的劳什子“富家千金”,决意把温小郎君的大好姻缘给搅黄了。
“我瞧您今儿天庭光明莹净,气运如虹,要见的,想必是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温恪终于停下脚步,正眼瞧他,却听那垂钓的邋遢老翁蹲在马扎上,慢悠悠道:“只可惜,这美人待您冷冷淡淡,是桩‘桃花煞’呢。”
温恪似乎笑了:“老伯,我不看美人。我是去看龙舟的。”
曹老赖愣了愣,半点儿也不信。他从装蚯蚓的黄布包里掏出几根蓍草,煞有介事地卜算一番,假惺惺地恭维道:
“咸池星动,美人倾心。老头恭喜小郎君了。只是紫薇斗转,冲贪狼,有‘七杀’之相,唯恐春风过后,霜雪将至啊。”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温恪心里不太舒服,觑了他一眼,不以为然:“虽是美人,却是朋友。何来‘桃花’一说?”
“呃,自然是……”
曹老赖还没说完,温恪却已转身离去。
这糟老头没能呛着小郎君,自讨没趣,鱼也不钓了,将竿子收起来,踹了一脚窝在草地上的懒驴,骂道:“死翠花,起来干活了。”
*
东边的天空挂着一轮金红色的旭日,像青瓷盏里盛着的鸭蛋黄。
魏殳站在别致胡同的角落里,面前是一个戴着大金链子的行脚商。
这金链子成色不好,发红发暗,大约三成金,七成铜。行脚商递给魏殳一只三寸长的细竹筒,嘿嘿一笑,露出嘴里镶着的金牙:“到哪儿的?”
“上京城,四门馆。”
他将一沓信纸卷好,塞入竹制的邮筒中,又借了行脚商的火泥,将筒帽仔细封好。
“上京城——离临江可不近呢。要几天到?”
魏殳沉吟片刻:“最快多久?”
大金链子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得看您愿意出多少钱。”
这些信客大多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他们自发成立了一个民间行会,兼职替人跑腿送信。
魏殳面前这个戴大金链的,就是其中一位信客。他领口处别着一枚铜扣,扣上浮雕一只大雁,取的正是“鸿雁传书”的意思。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魏殳也不犹豫,取出钱袋,递给他:“三天,十枚金铢。”
大金链子将这十枚金五铢一一验查完毕,眉开眼笑道:“好嘞。您放心,这信筒儿,保准给您妥帖送达了。”
魏殳笑道:“你若办得好,四门馆的安大人自然另有赏赐。”
这上京城四门馆内,都是些家世显赫的人物,大金链子不敢耍滑头,千恩万谢地应了。
*
曹老赖拄着竹钓竿,沿着街市慢慢地走。那名叫“翠花”的老毛驴驮着黄布袋,脖子上挂一只空鱼篓,没精打采地跟着他。人和驴都一脸衰样。
因为过节,大街小巷都热热闹闹的,老头儿掏出十文钱,买了个不带糠皮的炊饼,没滋没味地嚼着。
曹老赖啃着饼,远远望见一个人,脸上的丧气立马一扫而空。他拖着翠花,三两步跑过去,笑嘻嘻地打拱作揖道:
“公子殳!好久不见。您这行色匆匆的,忙着做什么呀?”
“给京中寄信。”
曹老赖伸长脖子,往他手里看了一眼,没有信函,也没有邮筒:“这是……寄好了?找‘雁子’寄的?”
魏殳点点头,曹老赖唉声叹气道:“怎么能找‘雁子’呢?风过留痕,雁过拔毛,说的就是这帮信客。托这些人办事,贵,还不保险。”
曹老赖嘿嘿一笑:“您想想,夫人同鼎泰号的关系。临沂安氏就是咱自家人,怎么不托——”
魏殳冷眼看着他:“曹老赖,你是活糊涂了吧。我娘早就同临沂没有半点关系了。”
曹老赖一呆,手里拿着的半块掉在地上,被翠花低头吞了。
他皱着花白眉毛,像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花了好长的功夫,才恍然大悟:“老头给忘了。又多嘴,多嘴!什么臭毛病,唉!”
魏殳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这老家伙年轻的时候,也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物。如今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真怕他有朝一日祸从口出,徒惹无妄之灾。
曹老赖没看出魏殳的心思,往他背后瞧了一眼,又开始絮絮叨叨:“公子,您今日来寄信,怎么还带着老爷做的那把小弓呢?”
“……送人。”
曹老赖瞪大了眼,山羊胡子吹起来:“送人?!谁配得上!这分明是公爷送您七岁生辰的礼物,您宝贝了这么多年,怎么就——”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魏殳远去的背影,却听那人低声道:
“不要再管我的闲事了。会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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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恪:我不看美人,我看龙舟。
魏殳:没有拿得出手的生日礼物,发出贫穷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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