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疆师徒，不像七十二洲那么传承有序，大多数时候，徒弟就是奴仆，任由师父打骂奴役的倒霉蛋罢了，他从前虽然是野巫，巫部覆灭前却很厉害，哪怕败落了，依旧过得很不错，他身为族长唯一的孙儿，是族人重点关照对象，本事也好，一直憧憬着出门去“做生意”，大展身手，可惜出师不利，第一次干活就被抓了现形，连目标的一片衣角都没抓到，还要卖萌跪下拜师父躲避灾厄，没趣透了。
眼前这个瞎眼老头，瞅着脾气挺好，说话也好听，比他遇到过的最坏的坏人还要奸诈，让他平生第一次稳操胜券的赚钱行动落空，哪怕收了自己当徒弟，一路上笑眯眯的，话里话外却都是敲打，让他憋气。
瞽叟不觉得自己奸诈，问少年的话，也都是些家常闲话，少年看起来淡定安闲，紧张的心态却掩藏不住，他挥舞行山杖的动静稍微大了些，他都紧张的像惊弓之鸟，唯恐他这个师父翻脸不认人，一棍子打死了他。
他是真心收徒的，这小徒弟的家人，也是真心让自家孩子拜他为师的，只是小徒弟自己被蒙在鼓里罢了。
师徒俩在溪涧边吃了一顿简单的鱼宴，趁着天色还早继续赶路，吃饱了的人心情也好，小徒弟惬意地眯着眼，哼着家乡巫部的小曲儿。
瞽叟趁机跟他闲聊：“听你祖父说，你很勤奋，天赋也好？”
少年嗯了一声，“我祖父说我天赋异禀，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又是他唯一的孙儿，将来要执掌整个巫部，还要想办法给族人另外找一个安身之地，不能懈怠，必须惜命，不能莫名其妙被人打死了，也不用急着出门挣钱……”
瞽叟轻笑：“遇到我，怎么就按捺不住了？是雇主给的钱太多了，你舍不得？”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少年脊背紧绷，头皮也绷紧，看鬼一样瞪着眼前的瞎眼老头，“你……你胡说什么？什么雇主，什么钱，什么舍不得？！”
“你们那个小巫部，不是靠本命神通杀人赚钱嘛，别这么害怕，我都知道，不会跟你计较。”
“我们杀人，也是没有办法，一场天灾毁了我们的祖地，吞噬了大部分族人，只能到处流浪，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我们逼不得已，有人出了一大笔钱买你一颗眼珠子，我动心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你我之间的仇怨，跟我祖父、跟我的巫部没有关系，你要是记恨，现在就杀了我，一了百了！”
“杀你干什么，你现在是我的徒弟，旁人要杀你，我还得护着你呢，你瞒着你祖父接了活，溜出来杀我，又失手了，在雇主那边没办法交差，他们肯定会来找你麻烦。”
少年觳觫惊惶，“你不是大巫部的族老嘛，我跟你去了那个大巫部，那个雇主就找不到我了……”
“傻孩子，那雇主都肯花一大笔钱雇人来害我，当然是知道我的跟脚，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你，这些天你别乱跑，尽量跟紧我，免得落了单被他们杀了。”
少年心情复杂：“我要杀你赚钱，你还肯庇护我？”
“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师父我大人大量，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你这孩子也是倔，都亲眼看到你祖父吃瘪，还一根筋要赚这笔银钱。”
少年满眼颓丧，他就是亲眼见到祖父吃瘪，才发狠要杀了眼前的瞎眼老头。
他的祖父虽然很老了，却很彪悍，出手从来不会落空，无论目标多么狡猾，多么豪横，最终都逃不了一死，他这个孙儿负责补刀割掉头颅换钱，瞎眼老头这种颟顸货色，让一整个巫部踢到铁板。
祖父发现他不见了，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
都是被眼前的老瞎子害的，有人出了大价钱，他就乖乖去死么，蹦跶啥哟！
少年愤懑不甘，心底的郁闷几乎要喷涌到嗓子眼，大声给自己祖父和族人撇清。
瞽叟当笑话听，耐心等他说完了，忽然问他：“你出门之前，你祖父就没交代你几句私房话？别跟我说他不知情，那老东西精明的很，他什么都知道，凭你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
少年挠头，他暗戳戳出门之前，祖父没跟他说什么，从小照顾他长大的阿嬷倒是说了几句奇怪的话，给他讲了个“刺杀不成就拜师”的笑话，起码当时他是当笑话听的，现在自己却成了笑话。
瞽叟叹息一声：“罢了，从此你就跟那个小巫部没关系了，忘了它吧。”
“你这老头，怎么出尔反尔，刚刚还劝我要好好跟你学本事，将来要衣锦还乡，帮衬族人，现在就劝我忘了？你有毛病吧？我虽然年纪小，胆气不小，不会为了苟活就对你俯首帖耳，你出身大巫部，是了不起的大巫又如何？我就是年纪小，第一次出来干活，被你钻了空子，之前就该不管不顾，一刀劈死了你，现在什么麻烦都没有！”
“煞气那么重，是该跟在我身边，好好磨一磨性子。”
少年呸了一口：“煞气不重，怎么当杀手，怎么赚钱养家糊口？你这老瞎子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我们巫部没有罹灾，还像从前那么强盛，我们怎么会沦落到刀口舔血？我拜你为师，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会拿你当师父看，以后好好孝顺你，你也最好像个师父的样子，否则我翻脸不认人，一刀劈死你这个磨磨唧唧唠唠叨叨的老家伙！”
瞽叟看着桀骜倔强的少年，半响无言，忽然笑了起来，摆摆手让他跟在自己身后。
他喜欢这个少年是真的，却不是强要收少年为徒，是少年的祖父拜托他带人走，继续留在那个巫部，他就死定了。
衣锦还乡什么的，都是糊弄少年的，哪怕少年现在原路折返回他的巫部，也只会见到一地的尸体。
他们全都中了毒，以瞽叟的本事，也无法祛除。
少年也被人暗中下了毒，却凭并不丰沛的巫力，把毒性祛除得七七八八，几乎没有任何影响，瞽叟觉得讶异，这一路上观察了好久，始终没能发现端倪，巫疆随处可见的毒蘑菇，少年吃了，也没有丝毫异样。
奇了怪哉。
少年亦是聪明人，这一路上钻了牛角尖，不肯往深处想，被便宜师父几句点拨，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掉头就要往回跑。
瞽叟拉住他：“迟了，你回去也没用！”
“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我遇到你们之前，你们已经中毒了，无药可救，起码我的药救不了，你祖父诓你说族人都患了痢疾，染了瘟疫，其实是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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