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到了。”
陈瑜揉了揉眼睛,熙攘的人群不知不觉中散去,布局整齐干净的居民区一隅,竟然藏着一条荒废破败的小巷。
“嘿!”惊喜的稚嫩男声响起。
“狐狸姐姐,石头哥!你们回来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从黑暗中跑了出来,紧紧抱住石头。
他身上的衣服颇为老旧,却是一片混乱的花花绿绿,像是由不同颜色的布料东拼西凑出来的,上面还打满了补丁。
衣服上的颜色也因过度清洗而显得暗淡无光。
虽说如此,但整体还算得上干净。
他手上还攥着一根铅笔,一张白纸,这两个物件却远比身上的衣服漂亮地多。
还有,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喜悦。
比狐狸和石头的神情要生动地多。
一见到他,狐狸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而石头则一把把少年抱了起来,憨厚地笑了起来。
“小作家,最近有没有写点什么啊?”
“没有呢,我……我没有灵感!”少年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
他越过石头那宽大的肩膀,才看见后面的瑶光和陈瑜,“咦”了一声。
“陈瑜哥,瑶光姐姐,你们也一起回来了?!”
“等等……你们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难道你们又觉醒啦!”
陈瑜和瑶光对视一眼,皆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嗯,”狐狸拍了拍他的脑袋,“小作家,好好看门,我们先进去了。”
石头也把他放了下来。
“知道啦,”小作家仰头看着他们,眼中的惊喜慢慢变成了担忧,“狐狸姐姐,这次任务成功了,对吧?”
“都说了,小孩子不要老想这些,”狐狸故作严肃地敲了敲他的脑门。
然后又抬起头,望向那一成不变的天空,轻轻呢喃道:“当然成功了啊……”
“那就好!”小作家兴奋地挥了挥拳头,“那你们快下去吧,学者爷爷和学徒叔叔看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狐狸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石头见状不对,赶紧拉着狐狸朝小巷深处走去。
“我,我说错话了吗?”小作家缩了缩头。
“没关系,这是大人的事。”陈瑜对他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瑶光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这才快跑两步,跟在后面。
小巷的尽头,一条残破不堪的石阶不断向前延伸,延伸至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四人顺着石阶而下。
没走多久,黑暗悄然褪去,些许微光照亮了脚下。
石阶已然到达尽头,映入眼帘的是空旷无比的巨大空间。
陈瑜向前两步,柔和的灯光打在脸上,这才看清乐园的全貌。
乐园的主体是一条长长的街道,街道两侧分布着形状各异却全都非常简陋的砖石房,而其尽头则是一栋圆顶形单层房屋。
这些屋子看上去就和小作家的衣服一样,花花绿绿,老旧不堪,却又有一种朴素的干净。
透过墙壁,陈瑜听到了二十余人的心声。
他们居住在这堪称“贫民窟”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不满和怨恨之情,反而还怡然自乐。
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从圆顶房内走了出来。
老者满头白发、额头满是皱纹,却不显苍老,精神矍铄。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两人的表情动作都极为生动,觉醒程度远比石头和狐狸药膏,仅在之前见到的小作家之下。
他们看到陈瑜四人,皆是一惊。
不过惊讶之后,两人的情绪却截然相反。
老人先是疑惑,然后恍然,再而欣慰地笑了起来,眼神中充满期待。
而中年男人心中却满是阴郁,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没有死在调查局中。
狐狸和石头先鞠一躬,尊敬道:“学者,我们回来了。”
陈瑜和瑶光难免慢了一拍,跟着鞠躬。
石头替两人简单地解释了一番遭遇黑衣人追捕的事情经过,还有发现密道、加入计划的全过程。
“原来是这样,没关系,回来就好,”拄拐老人抚须而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这次收获怎么样?”
狐狸死死地盯着那个中年男人。
而后者只是神色坦然地看着她,心中既有不爽,又有厌倦。
陈瑜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狐狸收回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学者,在汇报任务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学者看着她的表情,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认真道:“什么事?”
狐狸盯着学者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原计划中,有没有让我们回收屏蔽器?”
中年男人瞳孔猛缩。
学者眯起了眼,没有回答,在心中不断盘算着什么。
狐狸继续追问道:“离开调查局的密道,为什么没有内部开启的机关?”
中年男人吞了口唾沫。
学者眼睛细眯成一道缝,眉头的皱纹堆在一起。
街道两旁的窗户不知不觉中打开了大半,不少人正在偷看着这边的动静。
狐狸仍不满意,继续问道:“到底是你的计划出了问题,还是说组织中有……”
“咳咳。”
学者轻咳一声,打断了她。
咳嗽声中似乎含着无数威严,不光是狐狸不再言语,连那些偷看的视线都瞬间消失。
学者拄着拐杖,轻声道:
“事情的经过我都明白了,你和石头先回去休息,我和学徒回去商量一下。”
“对啊,狐狸你先别急,我们回去商量一下,一定能查出真相的。”中年男人强笑一声,附和道。
“我……”狐狸一时气短,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学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轻轻裹起她的手指。
“听话,你做得很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我……”狐狸突然双手掩面,低头抽泣。
学者给旁边的石头使了个眼色。
石头老实地点了点头,扶着狐狸向乐园深处走去。
待他们走后,学者的神色骤然沉重。
他看向陈瑜和瑶光,说道:“你们是再度觉醒了吧?”
“嗯。”陈瑜点了点头,把先前对付狐狸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那你们也过来吧,”学者招了招手,转身向圆顶房走去,“你们有资格参与这场会议。”
“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身形一顿。
“谢谢你们救了狐狸和石头。”
瑶光愣了一下,然后震惊地看着他。
陈瑜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跟了上去。
他并非看穿了瑶光的穿墙术,而是根据对狐狸和石头的了解,做出的判断。
——既然密道出了问题,狐狸和石头还能成功逃离,学者认为这肯定是他们两人帮了忙的结果。
一旁的学徒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跟着朝圆顶房走去。
圆顶房内空间不大,一张圆桌,一张沙发,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床,仅此而已。
圆桌共有五个座位,学者率先在主位落座,然后说道:“请随便坐。”
陈瑜和瑶光紧挨着坐到一起。
学徒正想落座之时,学者突然打了下拐杖。
“解释一下吧,这是怎么回事。”
学徒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压抑在心中,不敢发作。
然后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英俊的脸庞上写满了不解:“爸爸,解释什么?”
陈瑜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学者。
学者,学徒,竟然是这种关系……
“你也是个聪明人,一定要我把话说死么?”学者轻轻说道。
“爸爸,我真的不明白……”学徒摊了摊手,额头却止不住地流下汗珠。
“唉……”学者轻叹一声,神色莫名。
只是眉头的皱纹更深了些。
“我的计划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不用再装糊涂了。”
“我制订计划,然后口述给你,并由你把你发布给组织中的其他人,既然狐狸拿到手的计划和我的计划有出入,那么……”
“只有可能是你。”
计划书居然直接是学徒写的……
难怪狐狸看不出笔迹的差别……
“可……”学徒仍在装着糊涂,“可我的计划书,都是一笔一画按照您的意思写成的啊。”
“够了,”学者重重地点了下拐杖,“因为信任你,我让你手写计划书,还把发布任务的权利交给了你。”
“但你竟然敢背叛组织,不光把狐狸和石头的后路堵死,还把两种屏蔽器都交给了宪章光辉!”
“你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不是我做的!”学徒咬了咬牙,“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就拿出证据来。”
“证据就是我自己。”
“知道这个计划的人,包括我在内一共只有七个,而其他人只是奉命行事,完成各自的任务即可。”
“而我在行动前,和你一起最后检查了一遍包括密道在内的所有流程,确认没有差错,才通知狐狸可以行动。”
“既然密道出了问题,就只可能是你在那天晚上,背着我动了手脚。”
学徒咬了咬牙,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确定是我做的?”
“难道比起你的儿子,你更愿意相信狐狸石头那些外人吗?”
“就是因为相信你,我才没有检查你写的计划书!”
学徒狠狠地抹了把脸,猛然攥拳,一拳锤在圆桌上。
本就不坚固的圆桌瞬间多了几条裂痕,摇摇欲坠。
“爸爸,你到底为什么不就愿意相信我!”
“如果我真的破坏了密道内的机关,狐狸他们又是怎么离开调查局的!”
“而且,我又为什么要背叛组织?”
陈瑜看着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学徒毫无疑问是叛徒没错,这在听到他心声的第一瞬间就已经确定。
可以说,在狐狸和石头重回乐园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学徒的命运。
但他本却没有任何试图逃跑的想法,反而……在试图证明些什么。
他现在的内心已经极度扭曲,满脑子都是对父亲的仇恨和不满,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甚至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学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比我更清楚。”
“至于他们有没有说谎,你对面的两位可以作证。”
从一开始就双手抱膝,缩在椅子上的瑶光吓了一跳,使劲摇头。
“狐狸说的都是真的。”
她只是简短地答道,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把空间留给了这对父子。
“你还要狡辩吗?”学者淡漠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中没有任何动摇。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学徒怒吼一声,然后瘫倒在椅子上。
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两行泪水从眼眶流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们正在做的事,会害死大家的。”
“和宪章光辉对抗,不止是你我,狐狸和石头,乐园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呢?”
学者愤怒道:“你有意见,可以在会议上提出来,而不是在背后陷害自己的同伴!”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学徒不服地看着他,“你什么都不愿意相信,只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把我们送入深渊。”
“可笑至极!”
“那现在呢?你把屏蔽器交给了宪章光辉,我们就能活下来吗?!”
学者哽了一声,突然放弃了争论。
“事已至此,你怎么样也无所谓了。”
“你走吧,离开这里。”
“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他不耐烦地扇了扇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自己的儿子。
学徒倏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学徒走后,学者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哐当。
手中的拐杖滑到在地上。
一瞬间,那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就苍老了许多,变得暮气沉沉。
他抬了抬手,却又垂了下去。
最终只是微微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对不起,在两位面前出丑了。”
“我本来只是想让两位做个见证,以后在大家面前也好说清楚今天的事,只是没想到……”
学者再次叹了口气,“没想到会搞得这么狼狈。”
陈瑜和瑶光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瑶光宽慰地笑了笑,说:“没关系的。”
“唉……”学者靠在椅子上,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失望与落寞。
陈瑜突然问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学者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轻声呢喃道:“你知道比绝望更绝望的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
“习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