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的长吁短叹,陈瑜却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要真是那样的话,不知有多少人能幸免于难。”
“你是指的是炸弹专家,刺客,特殊癖好者,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
“我指的是被他们杀死的无辜者。”
“嘿,我给他们选择了,是他们自己选的那条路,不是吗?”
陈瑜不管教授的诡辩,沉默地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咳咳……”教授又咳嗽了两下,赶忙把绷带重新缠了回去,“医生可是告诉我,得这个病的概率,可以说是十亿分之一了。”
“也就是说,这种怪病的携带者,全球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这不是你做这些的理由。”陈瑜说道。
教授却也没有反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丑陋至极的脸上罕见地有一丝好奇。
“话说回来,如果我曝光你的读心术,这个世界会对你做什么呢?”
“你是指轮椅下方的信号发射器吗?”陈瑜说着,蹲下来,在教授的轮椅侧面摸索着什么,然后拆下了一个不起眼的黑疙瘩,脚尖稍一用力,将它碾碎。
教授怔了怔,又笑道:“真不愧是读心术,真是防不胜防。”
刚刚他开口威胁的时候,心中不自觉地想到了曝光的方式,让陈瑜发现了那个装置。
教授也没再开口,稍微停顿了一下,聆听了两秒雨声的节奏,然后再次开始敲击手指。
却是陈瑜从未听过的陌生乐曲,旋律柔和、平静。
一瞬间便分析出了雨声的节奏,然后用着简陋至极的条件敲出了悠扬的旋律,教授所拥有的分析才能,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所以你为什么不愿意安享晚年,要设计这些丧心病狂的计划?”陈瑜打破了沉默,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教授一手敲着椅背,另一只手则缩回了袖子里,然后缓慢地移动到下巴处。
这对任何人都是理所当然的动作,到他那里却变得无比艰难,晦涩。
他却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伸手摸了摸下巴,悠悠道:
“我可是一直在期待,这一场盛大的落幕啊。”
“盛大的落幕?”
教授试图继续敲击原来的乐章,但一阵风刮过,让他不由地咳嗽了两声,干枯的手臂战战巍巍地缩了回去,无力地落在腿上。
“嗯,别看我现在这么狼狈,也是会期待自己的生命能有一个完美的句号啊。”
“你强撑着这具残躯苟活在世上,费劲心思收集信息,去设计这一连串的阴谋诡计,就为了这个?”
陈瑜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手臂内侧青筋暴起,近乎咬牙切齿地质问道:“就为了,所谓的盛大落幕?”
“咳咳……我先纠正一件事,设计这个计划的确花费了我一段时间,但收集信息,还有实施计划,却远称不上是费尽心思,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在临近午夜的风雨不断击打下,教授本就不堪一击的身躯更加羸弱了,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
在这个话题上,他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坚持,无论如何也不愿像之前那样用心声来和陈瑜对话,一定要亲口说出来。
“对啊,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既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身体状况恶化后,教授的笑声更加恐怖了,“那么,就只有找一个最美好的终结时刻,为生命画上句号了啊。”
“只要能完成这件事,我这小小身体所承受的痛楚,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哪有人会为了这种事——”陈瑜难以置信,只觉得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可理喻。
“不然呢?难道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我还要假模假样地配合这个世界演戏吗?”教授打断了他,语气中满是无奈和悲凉。
“你知道吗?我虽然不喜欢那样虚伪的生活,但生病的我可谓是成功人士中的成功人士,月入百万,家庭美满,我按照世俗的眼光,做到了这一切,这怎么说也足够成为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怎么说也很值得称道了吧。但是——”
就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用自嘲的口吻继续道:“直到确诊了这种怪病,我才幡然醒悟,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胆小、敏感、脆弱,厌恶这世上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学习、工作、人际交往、感情,我厌恶着一切你们趋之若鹜、视为珍宝的东西。
但是,在那天赐的才能的帮助下,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了起来,用尽全力,去分析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去学习人类应有的情感,去伪装成你们喜欢的样子,虚伪的做着那个令我讨厌至极的大银行家,结果到头来,却还是没有人愿意接受那样的我。”
教授微微抬头,感受着雨滴的微凉,叹息道:“装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抽中了上天的大奖,染上绝症,然后妻离子散,家庭破灭。
到头来,我的身边,还是只有我自己。”
教授身上有某种,陈瑜无法理解的特质,竟让他沉下心来,暂且忘记了身份和任务,安静听他叙述。
“所以,我想在临死之前,做一回自己。”
“我想,既然不能改变过去的事情,不能决定自己的性格、出身、能力,那么,起码我可以书写自己的结局。
所以,我不再压抑自己那丑陋至极的灵魂,为这段毫无意义的、可悲的人生,画上属于自己的句号。”
“这就是这个计划的由来。”
教授沙哑地笑了起来,像是从地狱的夹缝中挤出的恐怖声音,但却是发自心底的畅快。
陈瑜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对教授的动机发表任何评价,只是说道:
“这不是你做这些的理由。”
“没错。”教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有为自己开脱。
.............
十一点四十四分,市立医院十三层。
“原来呆在这里的罪犯,他人呢?”钟恩秀看了眼仍然在闪绿光的芯片,然后面无表情地问着被绑在病床上的囚犯们。
刚刚,她进入监狱病房时,碰巧遇到里面的囚犯集体挣脱了束缚,正准备向外跑去。
结果,在一段单方面、压倒性的短暂打斗后,他们又躺回了病床上。
“他,他下午就被带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受伤最重的那个囚犯连哭带喊地回道,只求这尊瘟神赶紧离开这儿。
“当时,他往哪边走的?”
“那边……”另一个囚犯指了指另一侧的小门。
那是一扇机器老旧的铁门,钟恩秀在现在的位置都能闻到上面的铁锈气息。
“护士平常来换药、查房也是走这个门吗?”
“不……”囚犯擦了擦脸上的虚汗,“他们都是走大门的,小门从来就没打开过。”
钟恩秀也没问他们当时为什么没起疑,也没问当时的具体情况,直接过去踹开了那扇铁门。
他们没有说谎,这就够了。
铁门外是一条满是灰尘的走廊,角落上到处结满了蜘蛛网,显然很久没打理过了。
而在这灰尘之上,有几个非常新鲜的,像是几个小时前才留下的痕迹。
钟恩秀顺着痕迹向下追查,寻找着那名失踪的囚犯,并且时刻留意着手上的芯片,看看是否闪了红光。
手上做着这些,在这危急关头,她脑海中却又想起了和陈瑜在公寓中的那场打斗。
当时,她虽坚定了击杀陈瑜、守护秘密的决心,但使用的并非是刺客生涯中学习到的那些格斗技巧,用的那柄幽蓝匕首也绝非杀人的绝佳选择。
事实上,那柄匕首,还有当时她那些给陈瑜造成了极大麻烦的挥刺,都是她在成为刺客之前,在孤儿院中学到的东西。
而她的公寓中还有一把手枪,一把来福步枪,但她同样都没有使用。
在教授发布计划,让她在一到三点不得离开公寓时,钟恩秀便已经意识到,自己其实并非一定要逃跑,可以利用房间的格局,直接暗杀他。
但当时重拾刺客身份,暗杀了那对母女的她,却再也不想用枪,或者是刺客生涯中所学到的一切。
所以,陈瑜才能在她这名荷鲁斯教的首席手下死里逃生,有时间去思考教授的真正目的,才会产生“她没用全力”的感觉。
但现在,她已经背负起了作为刺客的过去,在这栋医院,在生与死的缝隙之间,感受着生命的温度。
突然,钟恩秀踏到一半的右脚悬在空中,目光直直地盯着旁边的一扇斑驳木门。
木门背后,传来了细微、虚弱的喘息声,属于人类的喘息声。
钟恩秀轻轻敲了敲门,确认对方离门口有一段距离后,再次踹开了门。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穿着囚服,满身血迹的囚犯,而他的肚子上有着不自然的凸起,还时不时闪烁着红光。
钟恩秀拿起手机,轻轻说道:“我发现炸弹了。”
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三分,距炸弹爆炸还有七分钟。
...........
“时间差不多了。”陈瑜再次瞥了眼玻璃窗上的红字,手中的雨伞微微摇晃。
“你说炸弹吗?”教授刚一偏头,宽松的衣服骤然收紧。
“喂喂,你这是干嘛,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陈瑜却不管他,只顾掏出兜中的绳子,用极其业余的手法捆住其上半身,绕了一圈又一圈。
教授无奈地看着在他周围忙前忙后的陈瑜,也没有抵抗的想法,当然,前提是他能抵抗的话。
陈瑜专注地绑着他的双手,等待着那个阔别已久的温柔女声。
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出乎了教授的意料,后者诧异地喊道:“嘿,一切都还没结束,就算恼羞成怒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不,你已经输了。”
“你说什么?”教授挑了挑眉,“如果你把抓住我当成胜利的话,那么你早就做到了。”
“不,无论是市立第一医院,还是这里,你都已经输了。”
教授脑海中飞速分析了一遍当前的局面,却怎么都无法理解陈瑜那自大的言语。
“你在说笑话吗?”
陈瑜用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力,捆绑着教授的双手,就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手上动作不停,用极其平淡、镇定的声音说道:
“当你选择不插手炸弹的安装,命令佣兵公司的人代劳时,你就已经输了。”
“什么意思?”教授瞳孔微缩,双手默默抓紧了轮椅的把手,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动作了,“他们可是严格执行着我的计划,比之前的那些所谓的‘受害者’都好用。”
“当一个以考验人性为乐,并且不断在他人胸口上撒盐的家伙,突然放弃了自己一贯的风格,选择了所谓的‘稳妥’方式,那么,他就再也不足为虑了。”
陈瑜的声音平淡至极,没有一丝波动,就像在叙述板上钉钉的事实。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却只是“切”了一声。
“说得好听,在知道你读心术的前提下,我所做的绝对是当前的最优解。”
“最优解?一个只知道用数据和环境去分析别人的人,一个不相信人性之美好的人,又怎么可能算得出最优解?”
陈瑜低着头,将神情掩藏在黑暗之中,继续说道:“说到底,躲在那强大分析力之下的你,只不过是一个渴望美好、却又不敢去追求的胆小鬼罢了。
因为厌恶希望和美好,所以你才会一再设计道德难题,想要让受害者们粉碎自己的人性,变成你想象中的丑陋模样;但与此同时,你又无限向往着那所谓的美好,期待着有人能超脱于计算之外,做出你意想不到的举动。
在考验人性的同时又期待着美好,在城市中肆意妄为的同时又期待着有人能阻止自己,这样矛盾的你,才会设计出这样矛盾的计划,才会给我们留出那么久时间,才会冒着危险出现在这里。
说到底,打从一开始,你就根本不可能成功。”
教授怔了怔,沉默了许久,才呵呵一笑,沙哑的声音中满是释然:“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可悲的存在啊。”
“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我吧……”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可是,一切还没结束。”
教授攥紧了双拳,把最后的希望都堵在了远在天边的市立第一医院。
陈瑜却不管他,用力地完成了绳结的最后一段。
然后,那行猩红的小字瞬间放大了数倍,占据了他的所有视线,耳边,温柔女声也随之响起。
【任务目标:抓到幕后黑手,已完成。】
【新人试炼已完成,奖励结算中。】
【调查员陈瑜,您现在随时都可以离开剧本世界,在心中默念“传送”即可。
若十分钟内未进行传送,系统将会强行执行传送指令。】
陈瑜刚松了口气,那行小字再次发生了变幻。
【基础奖励:修复调查员在原世界中的肉身。】
【附加奖励将在调查员离开剧本世界后进行结算。】
这样一来,我就能“复活”了吧……陈瑜心情刚一放松,便扭头看向旁边的教授。
现在,十一点五十九分,距炸弹爆炸,还有最后一分钟,决定命运的一分钟。
教授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医院的方向。
但是,什么都没有。
时间慢慢流逝,钟表上六十秒的刻度很快便走完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爆炸,没有响声,安静地像夜晚本应该有的样子。
炸弹,被成功拆除了。
“原来,是这样吗……”教授苦涩地喃喃道,像是自嘲,又像是放下一切后的轻松。
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微风刮过,插在轮椅椅背上的雨伞掉在了地上,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而教授,已然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