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的早上, 陈伦和永泰公主方知摄政王昨夜已回了城。
庄氏说道:“今早逢五日大议,摄政王已积下两天的事,不想再耽搁大议, 叫我转他的话,公主和驸马在此继续消遣, 他先回了。”
摄政王这两年的理政勤勉程度,满朝上下皆知。陈伦听了, 并无任何怀疑。公主也是没多想,只叹气,怕姜含元不悦, 在她面前替皇弟又开脱了几句, 白天便继续拉着她外出游玩。
这日,几人去了一处几十里外的湖泊泛舟, 尽兴而归, 本来说好明天再一道出去射猎。谁知傍晚, 却收到了一个口讯,摄政王让陈伦即刻回去面见。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这样提早将自己召回, 陈伦预感事情应该不是小事,不敢怠慢, 立刻便动身了。公主见姜含元一个人,自己那弟弟忙起来又没个头,没立刻走, 打算留下来继续陪她几天。
陈伦一路快马疾驰, 当晚亥时入了城, 直接进宫。摄政王在文林阁里等着他。
“臣来迟,摄政王恕罪!”陈伦匆匆入内拜见。
“许了你的告假, 未满便又将你召回。勿怪。”他的神色带了几分歉意。
“不敢,此为臣之本分。敢问出了何事?”
束慎徽将一卷案推到他面前。陈伦接过,很快浏览完毕,神色微微一紧。
摄政王大婚日遇刺,接着,长安城内便进行了仔细的大规模排查,后来虽未查出什么可疑情况,明处的人员撤了,但在暗处,一些龙蛇混杂最容易出状况的地方,譬如旅邸、客舍,尤其那些住了诸多商旅等流动人员的地方,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暗中加布了人手。这件事便是由陈伦负责的。就在今天,他的一名手下查到了一件可疑的事,城西延光门附近的一间客舍里,有一伙来自北方州郡的商旅,总共七八人,表面是贩卖皮件等物,一路行经的关卡公验也都齐备,并非造假。这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实在渺小犹如微尘,所以一开始,并未引人注意。但在昨夜,那客舍掌柜起夜去上茅房,无意经过这伙人住的大通铺的房前时,却听到房里传出了一句用异国言语交谈的说话声,声音一起,里头人似乎自己有所觉察,立刻噤声,接着,有人开窗探出头,察看外面。这掌柜早年恰好去过北郡,听出是北狄人的话,那人仿佛在咒骂睡觉的地方有跳蚤。因如今两国为敌,他先前又得过天门司暗哨的告诫,怕出事担责,今天一早便偷偷跑去通报给了暗哨。陈伦不在,消息便直接递到了摄政王的手上。
“此事不宜叫多人知晓。我已派人监视那一伙人,后面的事,你来盯,看这伙人目的为何,是否还有同伙,务必一网打尽。”
陈伦应是,商议了些具体的安排,随即匆匆出宫。盯了几日,发觉那一伙商旅似要结束行程,陆续出城,当机立断,带人围捕。果然那一伙人全都是身怀武功的武夫,见官兵出现,极是凶悍,负隅顽抗。陈伦准备周密,岂会失手,虽伤了几名手下,但全部人都被抓获。一番严刑拷打,当中有一人,终于受不住酷刑,吐露,道自己这一行人是狄国六皇子南王炽舒的人,随他几个月前潜入魏国,来到了长安。炽舒入长安后,便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至于他落脚何方,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便是待命行动。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消息,然后就是几天前,收到命令,让他们结束此行。
陈伦惊骇不已,没想到最后竟会牵出如此重大的事件,不顾已是凌晨,连夜赶入宫中,求见摄政王。
束慎徽刚睡下不久,闻讯起身见他。听完回报,问道:“知道那炽舒为何冒险潜入长安? ”
“据那人的说法,炽舒颇受狄国皇帝的器重,大有希望继位,但他行六,上头那些王子,也是各有实力,他想脱颖而出,必须要做出一番事情。这也是他坐镇燕幽开南王府的初衷。”
束慎徽颔首,“狄人皇位,惯常以有能者居之。关于此人,我早前也有过消息,据说性情桀骜,极是自负。他既开南王府,目的不言而喻。他这是为了日后争功,亲自刺探长安,衡量长短。倒也是个有胆色的。”
陈伦问:“城内是否立刻封城宵禁,排查抓捕?”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摇头:“长安内便罢了。这些人既奉命出城离去了,他不可能还留在城中。此刻人必然早已出城。我叫兰荣配合你,派人在通往北方数州的道口设卡,看是否有所收获。只是我估计,他应当会走野道,这便如同大海捞针了……”
陈伦见他说着,忽然语速慢了下来,最后停住。
陈伦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再开口,正要提醒,突然听他道:“王妃那边。别的你先不用管了,我来安排,你即刻出城去仙泉宫,将王妃先接回来。”
陈伦一怔。
“速去!”
虽然不知道那个炽舒现在人在何处,但既知道了这样的事,还放王妃一个人在离宫,未免是个风险。炽舒连潜入长安这样的事都敢做,若是叫他探到女将军王妃独自居于离宫……
陈伦一凛,心顿时悬了起来,出宫立刻出城,连夜赶往仙泉宫。
他的妻子永泰公主陪王妃在那边住了几天,昨日刚回。想来应该无事。
他是五更时分到的离宫。庄氏还在睡梦里,被惊醒,不知出了何事,急忙穿衣,起身出来见他。
“劳烦庄嬷嬷,可否请王妃起身,我有事要禀。”陈伦怕惊吓到人,只用寻常的语气说道。
庄氏道:“实在不巧,公主前日回城后,王妃昨日一早自己出行,说若晚归,便是宿在外,叫我不用担心。她昨晚未归。”
“带了几个人?”陈伦心忽地一紧,追问。
“王妃带了两名侍卫。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伦虽未提及半句,但庄氏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异样,有些紧张。
陈伦安慰了她几句,说无大事,又道王妃若是回来,马上送消息回去,叮嘱完,片刻也没停留,马不停蹄,又立刻赶往城中。
束慎徽是在早朝朝议结束之后获悉这个消息的。陈伦回宫的时候,他正和几个大臣在说事。陈伦等到人终于走了,上去,禀了自己得来的消息。
他站在文林阁的南窗之前,回过头。
“你叫刘向立刻带上人,务必去将王妃找到,接回来!”
“尽快!”他吩咐道。
姜含元是昨天一早出发的,漫无目的,独自在广袤的野苑上纵马驰骋。
公主对她很好,她也喜欢公主,感激她对自己的好。但她天生注定孤寡,公主的善意和热情,反而令她有些手足无措之感。这种感觉后来随着渐熟,确实淡了些下去,但却始终没法完全消除。
她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擅长和军营之外的一切人打交道。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表现,才能配得上旁人对她如此的好。那夜她婉拒和公主一道洗温泉,原因无它,只是她不想让公主看到自己后背上的那道伤,吓到了她。
现在她一个人迎着大风,纵马驰骋,她想找回自己几个月前在西陉边塞的感觉。
那个时候,军务和操练占去了她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她每天想的只是军营里的事。她固然没有快乐的感觉。不过,她也不需要。她习惯并且愿意去过那种单调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令她有安全感,是她可以完全掌控的。而不是像现在,她感到自己憋闷,时不时情绪低落,自己竟然无法控制。
离开雁门,才几个月而已。
那夜过后,她的心里堵了一块石头,堵得她难受无比。前几天在公主面前,她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想释放出去。
她独自在旷野里纵马了一日,却寻不回往昔的心情。天将傍晚了,这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夕阳落在原野前方的山头之上。她停马,向着夕阳凝目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邂逅了那少年的黄昏,还有那个她这一辈子看过的最美的霜晓天。
宿营的那个夜晚。当陈伦和他猝不及防地提到那一天的时候,她就知他必定早已忘了。她也是。不是吗。那块他赠给当日他口中的“小娃娃”的玉佩,被她压在箱底,多年没有再重见天日了。
这桩婚姻于她而言,最理想的状态是有名无实,将来某天,当他不再需要她了,平静地各自回归原本的生活。他可以爱他所爱,她可以回到军营,继续守护边境,也可以去云落城,去听无生诵经。如果那时候,他还在那里的话。平静过完这一生,如果最后她没有死在战场。
如果不能有名无实,她也可以和他做真正的夫妇。但也仅此。经营所谓的感情,不是这桩婚事的必须。她更不想,是真的不想,和他发生任何的除了有必要之外的相交。
譬如,那一盘她原本觉得味道也是喜欢的鸭脯。
又譬如,那一个需要彼此口舌相缠的亲吻。
明知是场权宜,今天又何必假戏真做。那也不是她的擅长。她更害怕,如果有一天她把假戏当成了真,不再是姜含元了,而他,依旧是那个忘记邂逅的摄政王。那么,不再是姜含元的那个她,归宿又是何方?
“王妃!王妃!”
那两名被她甩在了身后的侍卫终于追了上来,看见了她面朝着夕阳的一骑身影,高声大喊,到她身后,询问是否可以回去了。
姜含元再次望了眼夕阳,忽然,面前掠过一道熟悉的鹿影。竟然就是几天前他们费了极大力气想要猎的那头公鹿!它的一角有个残缺,姜含元记得十分清楚。
她想也没想,摸了摸弓箭,调转马头,毫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
一夜过去了,第二天,她继续追逐着它的脚印和踪影,两次再遇,又失之交臂。第三天。在她接连露宿两个夜晚之后,幸运终于眷顾到了她的头上。
傍晚,她在一道山岗侧旁,再次发现了鹿的身影。
它已被她紧紧追逐了三天,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再了没了起初的矫健和雄姿。它站在山岗上,垂下了它那原本生了一对骄傲鹿角的头颅。突然,它看到她再次纵马现身靠近,顿时弹跳,飞快地纵跃奔逃,就好像它在前头两天里曾做过的那样。
但是这一次,姜含元没有再给它机会了。她稳稳地坐在依旧快速驰骋的马背之上,拉满了弓,箭瞄准了前方那道正在窜逃的鹿影,倏然放箭。
她的羽箭朝着鹿直奔而去,不偏不倚,命中它的脖颈。公鹿两只前蹄打了个趔趄,跪倒在地,身躯歪在了地上,四蹄朝天,一动不动。然而片刻后,这生灵竟突然又活了过来,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扭头好似看了她一眼,随即撒开蹄子就跑,地上,剩下了一支被折断了箭簇头的空箭杆。
姜含元停马,看着鹿奔窜而去的影,笑了起来,胸中这些天来的郁闷之气,忽然一扫而光!
鹿射到了。她的游猎,也可以结束了。
她放下弓箭,转头辨认方向,想去和那两名侍卫汇合,忽然,微微一顿。
当注意力从那头追逐了三天的鹿上移开,就在这一刻,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身后的不远之外仿佛有人。不是侍卫。是陌生人。
她起先没有动,仿佛丝毫未觉。松了弓的手,慢慢地握得紧了起来。做着可以在转身瞬间以最快的速度发箭的准备。
她准备好了。忽然这时,身后随风传来了两下抚掌之声。
“心性坚忍,骑射超凡,又不失仁爱之心。久仰长宁将军之名,今日方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慢慢地转过头。之她身后几十步外的山岗之后,一个人骑马现身,朝她靠了过来。
这是一个年纪和束慎徽看着差不多的青年男子,灰衣皂靴,看去,仿佛寻常的赶路之人。但是,那如鹰的目光,昂藏的身躯,叫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这不是一个寻常人。
姜含元看着对方向着自己而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马前,和她相距不过七八步而已。
“你何人?”她问。
那青年笑道:“我久闻你的大名,早就想认识了。奈何从前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终于得见,也算有幸。寒舍虽说局促,但一待客之所,还是有的。早为长宁将军备了尊席,此番迢迢而来,有幸得遇,索性便请将军随我入府做客,将军意下如何?”
姜含元看了他片刻,忽然冷不防道:“你是狄国人?”
青年脸上笑意消失,显然一怔,随即又打了个哈哈:“既被你看出,认了也就是了。你怎么知道?”
“你外貌和我魏人无二,也说一口我汉人之言,伪装不错。只是你却忘了遮你耳洞。我大魏男子,无人会佩耳坠。你容貌也非西域来人。剩下的,也就只有外貌肖似而风俗迥异的狄人了。”
那青年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哈哈大笑:“是极!我竟疏忽了!这你都留意到了。果然不愧是夺走了青木塞的人!”
“你到底是谁?”
姜含元看着对面之人,心里隐隐已经有了一种直觉。
果然,对面那人收笑,面露隐隐的傲然之色,道:“既被你看出,说了也是无妨。小王便是大狄朝的六皇子,南王炽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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