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峥求见的消息传来时, 颜乔乔正托着腮想少皇殿下的事情。
他运兵如神,利用阵势,以三万将士生生拖住神啸大军,城破时已是油尽灯枯, 不可能自己离开, 应当是被心腹成功救走了。
只是以他的身体状况, 恐怕再撑不了多少时日。
正难过着, 听到韩峥在外求见,不禁冷笑三声, 拎着裙摆起身,离开营帐。
韩峥站在沙地上。
他身穿沉重的铠甲, 身上犹沾着神啸人的血,双目赤红,气势骇人。
只是一阵子未见, 视线相对时, 却双双觉得恍若隔世。
颜乔乔早已换上了大红的戎装, 半长的黑发高高扎在脑后,腰悬短剑,英姿飒爽。
往韩峥面前一站,气势丝毫也不输给他。
这里可是青州大营,颜乔乔大可以放放心心把尾巴翘到天上。
半晌,韩峥惨然而笑:“我对你不好么?”
“我与乱臣贼子誓不两立。”颜乔乔面无表情。
韩峥身体晃了晃:“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只有把自己杀到昏厥,才能入睡片刻。我以为你在韩荣那里, 我想,只要你活着就行了,只要你活着, 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颜乔乔:“……”
这句令人作呕的深情告白,还真是带有浓浓的韩峥个人风格啊。
颜乔乔心中吐槽,脸上继续面无表情:“我与乱臣贼子誓不两立。”
韩峥捂着半边脸笑:“我拼命往上爬,那也是为了你啊!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受韩致与韩荣的鸟气?我上位,你便是大夏最尊贵的女人,谁也不能再欺负你半分!”
颜乔乔觉得他的论点有很大的问题:“我休了你,这辈子就不会再见到那两个人,不用那么麻烦。”
韩峥:“……”
想好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憋了回去。
“无事请回。”颜乔乔抬头看了眼天色。
一副活灵活现的不耐烦的样子。
韩峥胸膛剧烈起伏,眼看她甩手便走,轻轻灵灵,既像只活泼的鸟雀,又像满树招摇的红云,叫他抓握不着。
他的心头不禁涌起了一股酸涩至极的暗火。
“你还惦记着公良瑾,是也不是!”他咬牙低喝,“他死了!颜乔乔,他已经死了!”
颜乔乔的背影愣住了好一会儿。
这个名字极陌生又极熟悉。
熟悉,是因为它无人不知,陌生,是因为从未有人将它宣之于口。
见她怔住,韩峥冷笑:“不就是因为年少时在破庙里救过你一次么,值得你心心念念记上这么多年,连自己的丈夫都不顾?!颜乔乔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不守妇德!”
颜乔乔转过身。
“破庙,救我?”她微微偏头,“我只被人救过一次。原来,当年牵着我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他是,少皇殿下?”
心尖轻轻地悸颤,那道高远、清明、模糊的身影,忽然就有了真实的轮廓。
“你不知道?”韩峥面色微变。
“不知道。”颜乔乔恍惚笑了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找到殿下之后,我会亲口向他道谢。”
韩峥:“……”
颜乔乔灿然笑开:“还有,我心中从未有过妇德这种东西。我休你就是休你,与殿下没有半分关系。你不要自不量力以为自己能与殿下相较,说出去会遭人耻笑。”
韩峥:“!!!”
心口一闷,热血涌上脑门,几欲晕厥。
口一张,又是一大口潋滟心头血。
“你!”他追上一步,身后的离霜看他脸色,意欲拔剑。
守在两旁的青州将士早已虎视眈眈,见状,顿时呼啦啦冲上来,将这二人隔离在外。
白无愁懒懒抱着剑,从高处跃下。
离霜正要上前拼命,目光触到此人,心头忽地一寒,谨慎护住韩峥后退。
“不送!”颜乔乔扬长而去。
*
舆论风波久久不能平息。
虽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太多眼睛盯着韩氏父子,令其没有任何借口上位。
将神啸驱逐出境之后,诸家商议,暂由大儒司空白协助内阁辅理日常政务,安置战乱后的百姓。
各大小诸侯的首要任务就是寻找失踪的少皇殿下,每支搜索队伍都有各方人士参与,以免有人居心叵测,欲对殿下不利。
这么大张旗鼓地寻人,原以为很快就有消息,不料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少皇竟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全无半点踪迹。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流水,晃眼便将一段段人与事带到了远处。
这几年里,颜乔乔半年待在青州,半年乔装打扮出远门游历。
她其实已经有些不太记得少皇公良瑾究竟长什么样子了,他在她心中,一直是九天上高远的月,笼罩着银色光辉,难以看清真面目。
那时他在楼台抚琴,她连余光都不往那边瞟,就怕亵渎了明月,从此它再不出山。
离院那日,他那一袭耀眼大红衣灼痛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直视他的容颜。
至今,竟是难以在脑海中重现他的样貌。
偶尔她站在川流的人群中,看着一张张游鱼般经过自己身边的脸,忍不住会想,也许他曾一次次与她擦身而过却互不相识,也许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与她就隔着一堵墙、一条街、一座城。
那样一道身影,那样一个人。
他在不在啊?
时而她也会听到韩峥的消息,他这些年致力于联姻,拉拢各方势力。如今休夫风波渐渐平息、少皇也迟迟未有音讯,天下无主久矣。
韩峥极力造势之下,声望逐渐开始复苏。当然,有青州在,他永远休想登凌绝顶。
掰指头算一算,距离颜乔乔休夫已过去了七年整。
这七年时间过得就像梦一般,晃一晃神的功夫,大把光阴就被远远抛在身后。
颜乔乔在定州鹿城住了好一阵,把海鲜与炙炉肉都吃到腻味,又到龙灵兰府上看好友的胖闺女。
龙灵兰嫁了个白身,名叫吴竹生,长得和韩峥几乎一模一样。颜乔乔每次上门,可怜的吴竹生就会被龙灵兰撵到后宅里面,不许他冒头。
“哎我跟你讲个事儿!”龙灵兰神秘兮兮道,“秦妙有死啦!”
颜乔乔好一会儿没想起秦妙有是何许人也。
龙灵兰直咂舌头:“就是那个假清高嘛,你连假清高都不记得啦,从前一门心思想做君后的那个!后来她不是巴巴凑上去嫁给你前夫么?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人虽然人品不行,却还挺有意思,嫁给韩峥是为了给少皇殿下报仇,结果行刺失败,死了,还怀着大肚子。”
“啊。”颜乔乔十分感慨,“这人虽然十分讨厌,但也的确不是什么奸恶之人,还是有几分气节的。”
龙灵兰摆手:“嗐,也说不好,毕竟嫁进去也有小几年了吧,难说是不是因为失了宠,故意膈应韩峥呢。”
颜乔乔摇头失笑,与龙灵兰道别,晃晃悠悠打马返回青州。
*
回到南山王府,却不见父兄的踪影。
一问才知道,与南越接壤的威武山闹了巫蛊案,父子二人微服探案去了。
颜乔乔更衣沐浴,将疲累的身躯扔到床榻上。
奇怪的是,胸口总是有莫名的情绪在隐隐攒动,令她卧不安稳,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扑腾好一会儿,她猛然坐起来,喃喃自语:“倒也不至于担心得睡不着,只是查案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呢?嗯,我也去!”
她重重点了点头,翻身掠起,飞快地换上一身大红修身衣裳,出了府,直奔南面山中。
这七年来,她操纵灵气的手段可曾出神入化,修为突飞猛进,已到了宗师境高阶。
不过出于一贯谨慎,路过边军营帐时,她还是打了声招呼,让他们迟点派一队人马过来接应。
交待完毕,她便打马先行。
远远看见威武寨,颜乔乔心下不禁一沉。
只见树林里密密麻麻伏着南越的巫军,遍地都是陷阱、捕网、毒箭毒针。
看这规模,已是一支最正规的王牌军。
山寨那边传来了动静。
涂满黑漆的圆木排门“嘎呀呀”打开,只见一群披伤挂彩的残兵护送着伤员以及寨中老幼冲出来,准备强行突围。
从远处旁观,清晰地看出这一行是在直直撞入南越巫人的陷阱。
当然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颜玉恒的红披风异常醒目,他左冲右突,牢牢吸引住巫人的注意力,掩护身后的老小撤往树林外。
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身陷泥沼。
颜乔乔眸光沉凝,周身灵气激荡,身躯一掠,直直插入阵中。
她将灵气灌入随身带来的赤红绸缎,霎时间,绸缎坚若金铁,韧如蒲丝。
飞旋之间,如臂使指。
红绸漫天飞舞,如雾如霞,水泼不进。它卷住那些向她袭来的毒箭毒针,将针针箭箭送回它们主人的身体里。
“咻咻咻咻——”
破风声络绎不绝。红云途经之处,巫人大茬大茬地倒下。
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晃眼间,颜乔乔杀到了颜玉恒面前。
“阿爹,我来助你!”
看着红艳艳的女儿从天而降,颜玉恒也不知该欣慰还是生气。
“伏兵很多,肯定藏着高手,当心点,别瞎得瑟!嘶……”浑身是伤的老父亲叹了一口忧伤的气。
“嗯嗯嗯!”
绸缎飞舞,如九霄神女在跳飞天。
“我已通知戍边军。”颜乔乔极力抵挡所有袭向己方的暗器,安慰大伙道,“很快就有援军到来!”
“好嘞!”
士气大振,一路拼杀入丛林。
颜乔乔用灵气探路,绕过陷阱与毒物,众人齐心协力,牢牢护着伤员与老小,并肩前进!
远处已能听到阵阵马蹄声。
只要穿出这片林子……
“铮——”
一道寒光忽然闪过。
颜乔乔的红缎应声而断。
她心头微凛,循着直觉,用灵气卷起短剑直直抛射过去。
“铛!”
一枚雪亮剑尖抵住了短剑。
轻轻一震,短剑自剑尖开始破碎,顷刻便如雪花一般四散,在她眼前生生灰飞烟灭。
“大剑宗!”颜乔乔绷紧后背,毛骨悚然。
只一霎,她便知道这是韩氏要铲除上位途中的挡路石了。
他们……竟与南越巫人勾结!
颜乔乔侧眸,低声交待:“护着阿爹走!速与边军汇合!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姓韩的阴谋得逞!”
“乔乔!”
“阿爹,在山林里捉迷藏我最厉害。”颜乔乔偏头,“行动!”
话音犹在,她已挥着两道被斩落一半的红绸,潜入两株树身之间,将卷来的毒针甩向大剑宗出没之处。
“咻咻咻咻——”
针雨泛滥之时,她飞快地卷起更多的腐枝落叶,击向意欲追击颜玉恒一行的巫人,为他们断后。
她飞速在林中移动穿梭,却能感觉到一道寒冽的杀机始终锁在她的身上。
她将经脉中的灵气催升到极致,身躯在林中飞掠,却怎么也无法摆脱。
她此刻已不奢望逃生,只要能够引着江白忠,不让他上前追击就好。
眼看那队人马就要踏出树林,靛蓝人影终于现出本尊。
果然是江白忠。
只见他平举手中的剑,直直向颜乔乔刺来。
大剑宗一剑,停风雨,惊神鬼。
颜乔乔瞳仁骤缩,想避,却发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竟已将她的气机全部封锁。
无论往哪个方向逃,都绝无可能避过这一剑。
她指尖微动,将所有灵气凝在破碎的绸缎上,同归于尽般向他掷去!
“乔乔!”余光瞥见颜玉恒挣下担架,手指抓到一把泥,扑腾着要向她冲过来。
‘阿爹不要!’颜乔乔眉心微蹙。
“铮——”
雪亮的剑光刺破漫天红绸,晃眼即至面前。
她的心脏微微刺痛、发寒。这是即将被刺穿的本能反应。
就在这一霎。
忽有暗影笼罩四方。
一柄带着毁灭气势的黑剑,破空而至!
剑尖相对,雪色剑光被黑暗尽数吞没。
“噗——”
颜乔乔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江白忠口中喷血,身躯倒飞,连接撞到了一排排树木,嵌进了断裂的树干深处。
他的剑寸寸破碎,一片片跟着他的身体倒掠而去。
大剑宗,竟不是来者一剑之敌!
颜乔乔晃了晃神,看到自己面前多了一道孤寒的身影。
瘦骨嶙峋,宽袍广袖轻轻飞扬。
修长苍白的手指,稳稳地执着黑色王剑。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纵然他们可谓素不相识,纵然世人都认为他早已死去,纵然她以为自己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
然而当他出现时,只一个背影,她便已认出了他。
她寻了他七年,整整七年。
“少、少皇殿下……”颜乔乔如坠梦中,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清瘦挺拔的男人,傻乎乎地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此。”他转身,垂眸,温和浅笑,“为你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