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塞拉猜不透洛林的心思,不知道他恰到好处的插嘴怀抱的究竟是不想让主人难堪的善意还是趁火打劫的恶意。
但无论目的是什么,图塞拉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丰盛潦草的午餐匆匆结束,四个人只有洛林吃光的面前的食物,剩下的几乎都没能动上两口。
仆人们撤掉餐盘,换上咖啡,厨师长上来致谢,洛林礼貌地递上小费,把“心满意足”的戏码演到了终章。
依然是那张不算长的四人长桌,气氛却变得截然不同。
开饭之前,图塞拉用他无懈可击的无赖嘴脸占据着绝对优势,洛林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破绽,因为一个心怀家国的英雄是无敌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后来卡门在这张餐桌上发起了特攻,用她标准的卡门式的钳形攻势把奇迹的塞拉打得丢盔卸甲。
图塞拉重新记起了他的私欲,希望得到认可,希望挤身上流,希望功成名就,希望富贵安康……
私欲就像英雄的影子。
当私欲觉醒,光环黯淡,洛林的敌人就不再是原先那个无可匹敌的英雄,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殖民地总督罢了。
该决胜了……
洛林如此想着,适时地结束了卡门的进攻,在图塞拉心理破绽最大的时候主动开启了这场谈判的最终局。
“爵士,您认为一名合格的总督应该具备哪些成就?”
“合格的总督……”图塞拉捧着咖啡沉吟片刻,“尽忠职守。”
“这个词……在您看来,怎样做才能被称为尽忠职守呢?”
“从一个军人的角度来说……”
“总督不是纯粹的军人。”洛林强硬地打断图塞拉避重就轻的意图,“您掌管着相当于西班牙本土三分之一的广袤土地,与之相比,两个师的佛罗里达驻军根本就不值一提。”
图塞拉不满地看过来:“强大的军队是王国的基石!”
“军队是王国的基石。”洛林说,“但绝不是总督的基石。”
“据我所知,殖民大国对总督的考量都差不太多,人口、发展、税收、征服。总督的定位更偏向文职,虽然不可避免地连带上开疆拓土和安定地方的责任,但您的国王应该更在意您在任上为他赚了多少钱,而不是安守住边疆,让身后这片野蛮荒芜的土地颗粒无收。”
图塞拉皱起眉头:“会长,你说谈正事,但一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涉及我们今天的正事。”
“事实上我说的每一个词汇都在正事的范围当中,我是说,双盈。”
“德雷克商会一直致力于营造互惠共盈的商业环境。这不是说我们不追求利润,但我们确实不苛求短期利润。”
“所以我和我那些强大的商业伙伴们共同发起了百商联社,向结社成员提供优质且廉价的商业服务。”
“正是因为这种非强制的让利,结社吸引了397家商会加盟,百商联社已经成为泛大西洋最团结、最有活力的同业公会。”
“去年,结社的总贸易超过七千万镑,而排名前五十的成员仅贡献了其中的65%,在同等规模的公会当中,这个比例比平均值低了15%。”
“海盗清剿也是如此。”
“结社积极承担社会责任,为了澄清商路,平均有103艘武装商船,超过3000门舰炮随时处于脱产状态,德雷克商会承担了其中的25%。”
“我们不求回报地与海盗为敌,尤其在约克镇大捷到巴黎和约签订的两年间,更是接替了身处在外交克制中的列强,成为加勒比海对抗邪恶的绝对主力。”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当身边的同伴因为战争破产时,是什么让我们坚持下来,而不是像大部分同行那样,缩起脑袋来任人宰割?”
“是共盈!”洛林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字字铿锵,“商人是逐利的!正义是我们选择的道路,因为我们坚信正义的道路可以给予我们更多,坚信共盈可以给予我们更多。”
“这一点在迈阿密问题上同样适用。”
话题一转,洛林离开椅子,沿着长桌套起圈子。
“我们先来看看爵士的需求。”
“您是一位真正爱国的英雄,首先需要的肯定是对您的王国与国王的绝对忠诚。任何叛国或者伤害西班牙利益的提案都将与您的这一需求相违背,所以,它们是废案。”
洛林用双臂在胸前比了个叉,继续说。
“不伤害您的忠诚是我们合作的前提。那么假设我们的提案达标了,我们就该考虑您的第二级需求,金钱、地位、尊重、政绩,等等等等。”
“西班牙的总督以三年为一任期,没有连任限制,而您的第一个任期到如今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
“不知您是否考虑过,当您的任期结束之后,您的国王是否会同意您的连任。如果同意,他又该以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的议会和大臣们。”
“因为您在任期内杜绝了英国人的侵略?这显然是不妥的。”
“在经营佛罗里达20年后,英国对这片土地的兴趣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您的潜在敌人只剩下贵国的盟友法兰西和同样与贵国为盟的新生美国。”
“他们会向您发起进攻么?或者您在期盼着半岛的土著们向城镇发起攻击?”
图塞拉瞪大了眼睛:“我怎么可能期盼于国无利的战争!”
“既然不可能……”洛林停下脚步,扶着卡门的椅背,冲着图塞拉咧开唇角,“战争以外,您还有什么不可被替代的才能?忠诚么?”
“就像我之前说的,您掌握着相当于西班牙本土三分之一大小的广袤土地。这片土地地处在北美与加勒比的商路要冲,陆地边界与西班牙的盟友相连,海疆则包裏在其他的西班牙殖民地中间。”
“您的领地得天独厚,还有西班牙数百年积累下来的良好声誉,佛罗里达应该成为西班牙的金田,至少,她的总督应该懂得如何让领地有所发展。”
“我在这里向您倒歉。”洛林向图塞拉微微欠身,“在来之前,我略微调查了佛罗里达的营收状况。”
“1784年,您为了安定人心在佛罗里达实行低税率的统治,居民的收入税收比大致在100比27。商税双向,每向7%,修正关税后则是11.5%。”
“佛罗里达六镇的居民总数不足3万人,在这个税率下,1784年您的税收总额不足二十四万八角金币,上缴本土仅十二万,这个数额甚至还比不上新奥尔良一镇的上缴。”
这番话真得让图塞拉震惊莫名。
身为总督,他亲手签署了所有与税收有关的文件,主持了分配和上缴的全部事宜。
但连他都没有计算过在低税状态下居民的负担到底有多少,更没有了解过新奥尔良的税收状况,哪怕二者近在咫尺。
他不禁扪心自问,难道这就是世界级财阀看待地区经济的方式么?
他探询地望着洛林,并不愤怒,只想求解,但洛林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顺着自己的节奏继续说。
“那么,迈阿密的状况如何?”
“在德雷克商会的经营下,迈阿密地区仅在迈阿密滩一镇征收商业税,单向,税率4%。且由于采用自由港模式,免征关税。”
“迈阿密滩于1784年4月开埠,初始仅有14条栈道,当年税收总额三千镑,两万四千枚。1785年栈道上升至37条,一至八月,总收九千镑,七万两千枚八角金币。”
“德雷克对迈阿密地区有长远的规划。仅在迈阿密滩,后续将以每年10条栈道的速度扩建码头,计划扩建10年,使码头区最终达到150条栈道、500个泊位规模,成为北美吞吐量排名第三的商港和规模最大的自由港。”
洛林停下了他的长篇大论,平静地呼吸,等待图塞拉消化之前听到的一切。
过了大约5分钟,他终于问:“您觉得10年后迈阿密地区的税收能达到多少?同样是10年,您觉得在您的经营下六镇的税收又能达到多少?”
图塞拉无力地张了张嘴。
“但是……”他虚弱地说,“你的迈阿密是西英两国的争议之地,她的繁荣早晚会给西班牙带来战争……”
“也就是说在您的心里,如果英国想要巴塞罗那,西班牙就应该在战争开始前奉地求和?”
“那不一样!”图塞拉双眼通红,“巴塞罗那是西班牙的明珠,她的归属毫无争议!如果你非要拿她和迈阿密比,那我问你,当英国真正进攻迈阿密的时候,你和你的商会究竟会站在哪一边!祖国么?还是叛国!”
对话中止了。
图塞拉自以为押中了洛林的软肋,得意洋洋地抬过眼,看到的却是……震惊?
“爵士,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哈?”
“您真的知道我今天来拜访您的目的么?”
洛林失态了。
这是一句很失礼的问话,哪怕双方正在辩论的关键,他也没有立场问出这种近乎于人身攻击的问题。
幸好图塞拉对礼仪话术皆不精熟,事在关键,顺从地踏上了洛林的思路,侥幸避开了足以颠覆整场谈话的危险。
“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让我派驻镇长?”
“这当然是我的目的。”洛林猛然惊醒,“我是说,我为什么需要一名镇长来分享迈阿密的利益?”
“这……”
“天快黑了,当黑暗比光明强大时,夜色会降临。”洛林用一句短诗做了开场,“德雷克商会是强大的。在海盗的世界我被称为白帜的海盗王,是公认的加勒比这一代最强大的海盗王者。”
“但相比于整个加勒比世界的黑暗力量,海盗、走私、贩卖人口、次货充良,德雷克又是绝对的弱小的一方。”
“历史告诉我,民营的殖民据点无法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因为邪恶会侵蚀正义,劣币会逐开良币,弱小者对此无能为力。”
“所以我才需要为迈阿密寻找一个主人,一个比整个加勒比的黑暗更强大,能为迈阿密带来保护与秩序的主人。”
“我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个主人是谁。我今天站在您的面前,是因为对迈阿密而言,西班牙是现阶段最不容易引起争议的选择,而且,哪怕是现在的迈阿密也能为您带来可观的好处。”
“如果您不愿意,五年后,我会去说服我的祖国。如果我的祖国仍不愿意,十年后,等美利坚成长起来,我甚至会去说服美利坚。”
“我熟悉那群建国的精英,只要利益足够大,他们愿意与全世界为敌。”
“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真实,我站在这是因为您需要,不是我需要。”
“不是你需要……是我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