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照常练字挥墨,因为昨夜雨丝纷纷,一时兴起,便提笔写下了前人的一阕诗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停笔注目时,却生出几分期待来。她在心中晕开一种朦胧的绮念:或许,上天垂怜的话,自己,这一生,还会有走出宫门的那一天。少时曾立誓,这辈子,一定要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这时匆匆走进生命里的花季年华,想到此后的漫长岁月,青年、中年、在就是老去消亡……
原来,这一生,竟然有这么长的岁月,在等待自己去努力圆满。
她长久的立在狭小的书案边,手上抚着这一卷墨迹初干的诗词,心中沉吟许久,最后才带了一丝微笑,掩卷趴在案上睡去。
傍晚时分,原本子静带了花竹正在汰液湖边散步,她料想此时宫中宴席早已开了,为免乐昌再派人来请,便早早的躲了出去。
两人正说的热闹,远远听得长缇上匆匆走来数人,只是四周大叫道:“曹贵人……贵人主子……”。
子静在湖畔护栏旁驻足停下,与花竹对视了一眼。湖畔风大,暮色中渐渐有雾气升起,那声音若有若无也不曾听得真切,但朦胧中远处确实有人向这面走来。
隔的近了,子静才看清,原来竟然是清和殿里负责传讯的那个朱津打头,后面跟着的几个,也是乐昌身边的宫人。
子静给花竹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去问。
花竹这才一上前,朱津便气喘吁吁的说道:“贵人主子,不好了,公主殿下……吃坏了东西,现下肚子疼的厉害……”。子静乍一听乐昌的名字,不由的紧张起来。她走上前几步,颦眉问:“乐昌公主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你慢点说,把话说清楚。”
那朱津想来是赶了很远的路,因为心急,脚下也快,此时到了跟前,只说了那么一句话,没头没尾的,却半天也缓不过气来。
子静心里发急,也顾不得再和他嗦,拉了花竹便径直往设宴的明月紫宸大殿走去。
匆匆跑来报信的几个小太监,互相暗暗对视一眼,暗地里做了一个欢快的鬼脸。
“贵人主子,您别着急,公主殿下只是肚子疼,陛下已经宣了太医来……只不过,她一直吵着要见您,哭的连徐德妃也没办法,这才巴巴的打发了奴才们过来请您……”。
子静稍一驻足,便问道:“德妃既然也在,那查明什么原因了吗?”兰妃年前产下一女,封为金安公主,皇帝随后便下诏,正式册封其为德妃,掌六宫之权。
倒是潘淑妃自从小产之后,便少有奉诏侍寝。一过经年,她意志消沉,终日闭门不出,早已少有音讯传来。
内宫之中,嫔妃们在徐德妃的统御之下,总算还安稳,不曾有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子静一听说德妃也在,心里便安稳了许久。她先前一时急切,此时倒生了几分犹豫出来。脚下放缓了步子,眉尖便轻轻颦了起来。
“花竹,不如你替我去一趟吧!我如今这身份,实在不便见人……”。心里实在不想再见那个人,她只有尽力避开会面。
子静话未说完,那朱津早苦了脸,一扑腾就跪下道:“贵人主子,您就发发善心吧,奴才要是请不到您的话,芳如姑姑一会儿便要传杖打折了奴才们的腿呢……”
花竹瞪了他一眼,只是问:“芳如姑姑不会无故打折你的腿,必是你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先,要不……”。她正要取笑朱津几句,便听得那厮早已哭了出来:“花竹姑娘,你是不知道,今儿中午都怪我犯浑,带了公主去了御花园的杨花林子扑蝴蝶……太医说,许是花粉过敏了,也未可知……”。
乐昌自小便体弱,娘胎里带来哮喘之症,春天里都不许出门。便是平时,也有诸多讲究的。子静此时听得花粉之症,心知不好,脚下一顿道:“你怎不早说?这……”。
这面说完,便发足狂奔过去。她自在柳妃面前应承了要好好照顾乐昌,便在内心里把她当了自己的妹妹,加上乐昌也是极为亲近她,后宫诸多嫔妃,只有子静才劝得了她喝药。
这时想来,芳如必是急的疯了,才对朱津下的死令。
今日阖宫盛宴,赐宴之处在明月洲,明月洲其实就是汰液湖中的一座小岛,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桥,红栏弓洞,如长虹卧波。
子静此时便在湖的这一面,她脚下急切,却听得身后朱津奔上前去,解了靠在一旁的一条小舟道:“贵人主子,咱们坐船过去。”
子静一点头,便咬牙踩上了那轻薄的一叶木船。一时天空下起细细的雨丝来,子静仰面望天,只求乐昌千万不要有事才好。
好在隔岸不远便是明月紫宸殿的所在,子静搭着花竹的手上了岸,众人方从桥上迤逦而下,忽然听见遥遥的击掌声。那是天子出行时的礼节,来不及细想,子静便拉着花竹顺着石阶恭敬跪下了。
她低了头,眼角余光微瞥,便见他今日一身浅蓝色的万福盘龙云纹长衫,那袍角在自己眼前急急的划过。突然,又直直的转了回来。
子静低着头,不敢看上去。心里又急又慌,恨不得他马上走开才好。但皇帝筹措着,少顷,却伸了一只手过来,低声道:“朕和你……一起去看乐昌。”
便是这么温情的一句,他已是极力控制住了心中泛滥的许多情感,才勉强隐忍着说出这句话。
子静一抬头,才见到他眼底沉淀的和好之意。
方才沐浴在雨丝中乘船过湖,这会她已经全身都湿透了。眼底含着几分急切,那盛满清水的眸子里,是一丝的迷茫和疏离----到底是疏离了,她,不再是昔日那个躲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女孩,她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了他,我们……回不到过去。
心是冷而痛着,但这痛楚因为她此刻活色生香的跪在自己的跟前,而缓和了许多。南宫凌沣暗暗在心底琢磨着,难道,朕真的再也挽不回你的心么?
不!朕是天子,除了朕,天下间再无人堪与你相匹配。
那日一别之后,他便辗转反侧,几近不眠的长夜里,他总是不能甘心。便这样失去她么?不,他不能,他实在不能甘愿。
他再次伸手向前,子静惊的跪地退后两步。她躬身拜道:“谢陛下!”一面起了身,垂了眼眸,双手工整的交叉握着,却始终不再看他一眼。
南宫凌沣只得先行几步,她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许是想不到会是用这样的方式相见吧,子静紧紧拉着花竹的手,直到走出一段路,才觉得自己的手心里竟然沁出了湿滑的汗意。
不多时便到了明月紫宸大殿的跟前,因为跟着太近不合宫规,子静便驻足等在殿外。一时皇帝进了殿,便要受阖宫参拜之礼,这样的尊荣,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与他共享,其他嫔妃都要退后几步,或是避过此时再进。
子静驻足回首,这明月紫宸殿自然极为宽敞明亮,宝顶华檐,飞牙斗拱,如同一座宏大的水上楼台。
细雨飘荡的汰液湖中,丝弦歌舞借着水音更显飘渺悠扬,眺望两岸杨柳垂碧,夹杂无数的灼灼桃花,不远处轻笼在烟雨里层叠楼台,在细雨间便如一卷最完美的画轴。
不多时德妃便亲自迎了出来,拉着子静的手,由正殿匆匆行过,走进了大殿旁的侧殿之中。
来不及细说,德妃只是匆匆道了一句:“才刚叫着要你呢,快点……”。子静跟着她一进大殿,便迎面遇上许多注视的目光。
许多往日相识的宫妃,更是对她这般突然出现在了这殿里感到非常的惊奇。这些目光里,有善意的注视,也有不屑的冷淡,更有少数一些人,只看了一眼,便冷冷的哼出了声来:“哟!这不是陛下曾经宠爱过的曹贵人嘛!这一年都不见了,怎么这会突然冒了出来?照我说,既然病着就不要四处走动,免得过了些什么不好的秽气给咱们……”。
说这话的人声音婉转柔媚,只是这话未免尖酸,无端的显出几分刻薄来。
子静只顾往前走,对着话充耳不闻。倒是旁边有个沉静的女声开了口:“香嫔,都是侍奉陛下的姐妹,曹贵人身子不好,咱们更应该和善些对待。你这样说,似乎有些太过的.”答话的正是瑶妃,她经历了上次之事,幸得兰妃求情,子静又向皇帝进言,请求从宽发落。
念在她进宫时日已久,又是皇太后母族中人的份上,南宫凌沣后来与兰妃商量过,只禁足半年,罚俸三月,以示敬犹。
其实宫人心里都清楚,瑶妃的舅舅,便是当今驻守西南,新近平定了突厥之乱的骠骑大将军林碧宇。再加上皇帝的生母亦是她 的远方姑母,这样的身世,皇帝自然要给与几分薄面。
相比之下,与她一同涉案的如妃便没有那么好运了。她自被皇帝罚去了品级,贬为庶人后,只能终日在永巷中落魄凄苦度日。
这些事情,子静却是不知的。她终日守在芳颜阁里,除了清和殿和冷香苑,她哪里也不去。
偏殿里有谈话的声音,说话的正是皇帝南宫凌沣。宫人掀开偏殿的珠帘,子静便顺着德妃一同抬脚进了室内。人刚一落脚,便听得太医们哭丧着脸,磕头说了一句:“回陛下,微臣们都瞧过了,公主殿下的病情,确实是……出痘了!”
子静乍听这句,整个人都惊的呆住了。半响,才踉跄着走近了床前。
太医们见得德妃与子静一同进来,慌忙跪地叩请道:“请两位娘娘保重玉体,公主乃是出痘的前期,此时极易感染。德妃娘娘,您快请陛下移驾出去!”
宫人们脸上都露出惊慌之色,只是因了皇帝在场,才勉力忍住,没人出声。子静两眼发直,也不看任何人,一手撩起了床上的轻纱绣花帐子,便看见乐昌正烧的脸颊通红,裸露在被子外的两只手背,上面已经微微泛出红色的痘印。
南宫凌沣立在床边,显见的忧心似焚。他看见子静俯身下来,却猛的大喝一声:“把她拉开!”徐致见皇帝口气不好,心知他必然是急火攻心,已说不完整的。左右示意,便有两个太监硬着头皮上前去,一左一右拉了子静退后两步。
“贵人主子!太医吩咐了,公主乃是出了痘疹,您千万不要上前,免得传染了。”徐致低声对子静说来,罢了又回头看了看一脸冰霜的皇帝。
南宫凌沣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片刻后挥手道:“即刻起,各宫皆禁足宫中,无事不得随意走动!所有人等,全部出去净身净手,凡是这几日接触过公主的,全部人都立即去御医所领了防痘汤药服用。但凡可疑接触过公主的,随身衣物全部集中焚烧。另外,各宫都要用石灰水扫洒庭院,焚艾香净气!”
南宫凌沣不愧是一代君王,虽然心中忧心万分,但他深知自己不但是个父亲,更是这天下万民之主。此时临危不乱,一番话顿时安抚了在场所有人的惶惶之心。
大殿的皇亲中,便有曾抱着看戏心理的亲王,此时也不得不臣服于其睿智和冷静。
一时宫人们都纷纷往外退去,子静兀自立在原处,少顷后,她才缓缓对着皇帝跪下道:“陛下,子静小时候曾经出过痘,我不会感染的。您就……让我留下来照顾乐昌吧!”
她说罢,举头便拜。
南宫凌沣想不到她会这么说,猛的回转身,只是怔怔的瞧着她。
殿外匆匆有宫人掀开珠帘来报:“德妃娘娘,金安公主醒了,这会正四处找您呢!”
德妃惊的一跳,想起自己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小女儿,她不得不躬身道:“陛下……”。
皇帝不待她说,便迅速开口道:“德妃,你快去照顾女儿,记住,叫近身服侍的那些宫人净身净手,千万不得大意!还有,这些日子不要让金安四处走动!”他的长女已经命在旦夕,一想到那个娇小粉嫩的幼女,心中又怎能不心疼?一经细想,他便安排德妃回去启德殿照看金安公主。
德妃听他关怀幼女,俨然亦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她忍不住眼圈一红,跪下便泣道:“臣妾无能,实在是放心不下金安这孩子。这里……便拜托给子静妹妹了。陛下,您也随臣妾一道出去吧!”
子静向德妃微微一笑,坚强的应道:“德妃姐姐放心,我自会尽全力,照顾好乐昌的。我,答应过她的母亲的。”
南宫凌沣缓缓向前两步,躬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他或许从未想到,这样一个娇弱不禁风雨的小女子,却能在危难时刻,拥有这般淡定从容的气度。
更难得的是,她对乐昌的那份心,足以当得上一个母亲的无私。
命运就在这一刻,让南宫凌沣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纯善至此,自己定会有感动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以前纵使风雨再多,但现在,在此刻,她却与自己的命运融为了一体。
“谢谢你,子静!朕……无以为报!”执了子静的手,南宫凌沣心中分外清楚,偌大的后宫之中,只怕也只有她,会在此时主动请缨。
历来出痘的症状,便是病者年纪愈小时险性愈小,孩子能够挨过去的机会也就越大。但是乐昌今年已经满了十岁,她能不能过的了这一关……自己实在不敢想。
端正如德妃,心中也是非常清楚。这一个差事,办的好了,自然是风光无限。但是若乐昌真有不幸,那么……流言蜚语,也足以将子静生生的压死。
子静心里却来不及细想这些个人得失,她轻轻挣脱了皇帝的手,退后两步。事出突然,方才又是一顿疾走,那耳廓都红得透了,像是案头那方冻石的印章,隐隐如半透明。
皇帝隐隐看得清一丝丝细小的血脉,嫣红纤明。颈中微汗,却烘得那幽幽的香,从衣裳间透出来。她躬身道:“陛下言重了!子静愿意……”。
她顿了顿,想起他焦急痛楚的眼神,最后还是低低说了一句“子静理当为您分忧……陛下请宽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她必然会平安无事的。”
说罢,也不再看他,便向床边走去。
芳如姑姑跪在地上,原本正在抹泪。听得子静此说,慌忙抬头拉了她的手道:“贵人主子,您这份心肠,奴婢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要为您颂德……”。
子静摇头微笑,少顷便专注于乐昌的状态了。她平息了一下乱糟糟的心绪,极力回想自己曾经听说过的出痘的应对之症。那时江南的永嘉乡下,她也曾亲眼目睹过家中的丫鬟出痘的症状,好在苏娉妙手,只用了一个上古奇方,竟都险幸活了下来。
“芳如姑姑,赶紧去烧盆热水过来,记住,那盛水的器皿要用艾叶煮沸过,多备几条新的棉巾子,要快!”
南宫凌沣移步出了殿外,听得她如此沉着,这才打消了心里最后一丝疑虑。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似乎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一丝半点的疤痕和暇疵。
殿中只留了一位少时曾经出过痘的太医照料,一时间内侍省也找不出哪宫的宫人有出痘的记录,三个人便将就着忙活起来。
子静一面撩开拢的严实密不透风的帐子,一面走过去推开了四处的窗棂。太医慌忙阻止道:“不可啊,主子,这出痘是忌讳见风,您可不能把这窗子给开了……”。
子静猛的横了他一眼,手上并不停顿,只是道:“太医请放心,我幼时出痘时,母亲便是这样护理我的。那时我与公主年纪相仿,料来不会有错的。如若将来,陛下怪罪起来……”。
她话未说完,只听殿外皇帝便接了口:“朕将乐昌托付于你,在此立誓,决不怪罪!太医,你只管听了贵妃的话去做。”
德妃原本心急如焚赶着回去见女儿,心里又不放心皇帝一人等在这边,这才只有一同候着了。
南宫凌沣冲口而出的这句话,一时惊呆了殿中所有还未曾散去的嫔妃。那些前来赴宴的内外命妇们,此时先行被宫人安排了船只先行送出宫去了。余下的几十位,个个花枝招展,香风四溢的,便是各宫高低品级的嫔妃们,从二品的妃位到最末等的更衣,不一而细数,全部都留在了殿中。
德妃站的近,对皇帝的话听得清楚,她只是呆了片刻,脸上稍稍惆怅,少顷便温婉附和道:“陛下圣明!恭喜贵妃娘娘复位了!”
余下的嫔妃们,各怀心思,面上均是一派惊讶之色。香嫔暗地里撕了手巾,低声恨道:“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争着去了……不就是照顾一下公主吗?摆出这样的一副姿态,便自以为了不得了吗?……”。
一旁的瑶妃赶紧止住她,扯了扯衣角,低声道:“别说了!”
香嫔咬住下唇,满含幽怨的低下头,只朝地下的金砖上望着。
“都回去吧!”记住朕方才的话,宫中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各宫室之间不得相互走动!“南宫凌沣看着殿中数十位嫔妃,心中只是一阵厌烦。
“臣妾们告退!“见皇帝面色不好,一众人等纷纷鱼贯退出。
“陛下!我们也回去吧!”德妃走过来劝道。
偏殿的门紧紧闭着,跟着子静一同前来的宫女花竹愣在门口,正不知所以。
南宫凌沣朝里面看了看,最后对那宫女说道:“你回去将贵妃的东西搬回湘云殿吧!别在这等着了。”
花竹怯怯的朝德妃这边看了一眼,最后低声道:“奴婢……奴婢想要留下来,服侍贵妃娘娘……”。德妃正要出声劝止,却见她猛的撩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截胳膊急急表白:“奴婢小时候出过天花,您看,这便是痘疤来的……”。
德妃举目上前看了,这才点头稽首。南宫凌沣见她既然忠心护主,也不再与她争辩什么。能够多一个人在这里,对子静多少总是个帮手,自己总归是要放心一些。
这面抬头见得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只得一步缓一步的走下台阶,往泊舟的水榭走去。
德妃嘱咐了一下明月紫宸殿留守的宫人,对于公主养病所需要的全部物品都不得丝毫马虎。她转身环顾了一下这孤岛上的这座殿阁,掩袖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夜星光黯淡,偏殿里见不到什么月色,只有四下里铜质灯树上的烛火随着夜风摇曳不止。太医吩咐医女十分殷勤的给乐昌换了几次药纱棉布,刺鼻的药水泡了白花花的棉巾子贴在那些长出红痘的地方,乐昌却只在梦里烧的整个人兀自喃喃细语。
子静与芳如轮流给她换纱布,殿里原本还算通风阴凉,子静又叫人推开了四下的窗户,暮晚之后便有凉风阵阵袭来。因为乐昌发烧,所以需要不断的擦拭面容和身体,以给她降温解热。
子静刚换了班,便与花竹一起坐在偏殿前的红木檐下,两人沉默不语,子静的眼睛望着黑暗的天空,祈祷今夜会有月亮爬上来。
花竹静静的注视着子静,良久之后才迷茫的问道:“主子,您这仰天看了这么久,在看什么呀?这天上,可是什么也没有。”
子静回头温然一笑,便伸手拢了一下花竹的鬓角,轻轻道:“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首童谣,很有意思的,要不我唱给你听听?”
花竹欣喜的点点头,两手托了腮帮子,凝视着眼前如月亮一般皎洁的人儿。
子静立起身子,走到殿前的一颗桂花树下,清清嗓子,便开始低声唱了起来:
瑶池有朵盛情花,
风儿梳着长头发。
我要上天涯,去看看梦的家,
我要划月亮,和星星玩耍耍。
天河里搓搓小脚丫,
银河就在我身畔啊……
丫丫快快平安长大......
歌声在夜风中向无尽的苍穹飞去,引人无限遐想。而随着这歌声的起伏跌宕,子静也仿佛再度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的岁月里。
这边含元殿里,南宫凌沣正端坐在案上听着太医的回禀。宫中各宫室的汤药都分发了下去,夜里挂了宵禁令,所有的宫道都黑着灯火,一时寂静的只闻宫人手中执着的银壶的水声。
茶水是澄净的琥珀色,盛在细腻温润的玉杯里,斟了七分满。那当差的宫女伺候茶水已经有些时日,手法极为娴熟。
南宫凌沣却只怔怔的看着眼前摊开的古书,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今天的事情,他虽然觉得棘手,也为乐昌的安危感到担忧不已。但,隐隐的,却只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并不简单。也许,自己便是百密也终有一疏的时候。
“陛下,这是奴才翻查出来的宫人中出过痘的名单,一共有三十五个,二十二个宫女,另外十个太监。”徐致匆匆走来,将手中的名册递给皇帝。
南宫凌沣顺手接来,便略略翻看了一下。少顷,便皱眉问那太医:“何以曹贵妃身上并无痘印?朕……”。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妥来。几位太医都是男子,一听得皇帝谈及自己嫔妃的身体特征,一时都有些尴尬起来。
“陛下,其实通常来说,出痘的人都会有疤痕留下,便是极少数肤质很好的,面容得以完整,但身体上,必然会有印迹可寻。”院正梁太医老于阅历,适时的向皇帝进了自己的看法。
“你肯定?必然会有印迹?”南宫凌沣紧追不放,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的哆嗦起来。
“是,皇上,微臣行医几十年,可以以颈上人头作保,若是出过水痘的人,身上一定会留下印记,只是颜色浅淡不一而已。此言绝对并非微臣一时武断所得出的结论,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再问问其他的几位太医。”梁太医俯身拜倒,其余众人纷纷附和称是。
南宫凌沣这才凭了记忆细细去想,按说他对子静的身体可是十分的熟悉的,但记忆中,他却的的确确从未见过她身上有过什么印记。难道说,她是在说谎话骗的自己同意?.......他额上开始冒汗,少时,手上一抖,便将那名册丢了开去。
兀的站起来,他只觉得那两肋下嗖嗖生寒,连那牙关似乎都要“咯咯”作响。只挥手道了一句“你们下去吧!”,便迅速转身至殿外,徐致慌忙跟了上去,只听道:“快,快,跟朕去紫宸殿。”
子静正托了一碗药,身后跟着花竹,两人缓缓经过回廊,可以闻见夜风里传来那幽远清冽的凤溪子香气。
她手里捧着只小小的填漆盘子,盘中一只青花碗,酽酽的浓黑药汁,还冒着一缕缕热气。芳如见她端着药过来,忙替她掀开帘子。
一时给乐昌喂了汤药,又细细掖好被子,芳如便道:“您下去歇着吧!今晚奴婢当值。您放心好了,明儿个内侍省就有人拨过来替换。”
子静不再坚持,伸手探了一下乐昌的额头,继而道:“那好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就好。”
明月殿规模宏大,东西都有偏殿暖阁,两进两出的院子,内外造有精致的亭台花园。子静去了东面的暖阁,宫人早已备好洗漱用品。更衣净身之后,花竹与另一名宫女收拾了床榻,展开薄罗被,替她放下其色如烟的鲛纱帐,取扇将帐中细细赶了一遍,确无小虫蚊子,方掖好帐子,出来对子静道:“娘娘今天一定倦了,况且已经起更了,岛上夜凉风大,您还是早些歇着吧。”
子静也是累出几分疲惫来,点头道:“我这便歇了,你们都去吧!叫值夜的人注意公主那边的动静,有事可千万来叫醒我。”
花竹知道她的脾性,点点头,正要顺手去关了那朱色冰梅裂纹式的窗棂,子静赶紧拦了:“不妨事,我且吹会夜风,一会自己关上就好。”
一时关了门,吹熄了烛火,便一个人隔着绞纱帐子望着天空发怔。
这晚没有月亮,倒是满天的好星,隔着窗上的绡纱,星光黯淡映入寝室中,一切都在朦胧的黑暗里勾出个边廓。室内都是一色的黄色花梨木家具,金鼎内点着艾香。
床旁边高的是柜子,矮的是案几,手边桌上搁着一只细白瓷花瓶,里头拿清水供着的是数枝白色的栀子花。子静忽然想起皇帝那也传召自己去甘露殿的情景,那下着瓢泼大雨的夏夜,连空气里的晦暗潮湿与隐隐的闷热,似乎都有相同的几分意味。
她伸手拽过薄薄的锦被,掩住了身子。只余下一双眼睛,似睡未睡的睁着。
她伸手拽过薄薄的锦被,掩住了身子。只余下一双眼睛,似睡未睡的睁着。
就在她失神的这一刹那,眼前忽然有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晃,便大刺刺的闯将了进来。
子静顿时心头大惊,想也不想便大声叫了出来:“来人啊……有.....!”这面还未说完,嘴巴已经被人捂上了。
“别叫!是朕……”。南宫凌沣有些不悦的沉声道,这面手上才缓缓松了下来。
“陛下!您……?”子静闻见那熟悉的香味,心中才渐渐放下心来。少时,皇帝便找了火石出来点亮房中的烛火,灯光下,子静看不清他的面色,只是觉得空气里气氛异常的凝重。
“你……现在,把衣服褪了!”南宫凌沣有些不容置疑的回转身,不带其他的感**彩的命令道,面无表情的对上子静的双眼。
“为什么?陛下……我……”。子静的不行,恨不得卷了被子兜头盖住自己。
轻轻一声叹息后,皇帝缓缓坐在了床边。子静卷着被子坐在床中,她的身上散发着一阵淡淡的体香,带着温馨的熟悉,丝丝诱惑着他原本坚定的心。
他伸手撩开一旁散落的帐子,将那细软的银纱挂回帐钩里。
“别怕,朕不是想要对你做什么……朕只是想知道,你真的出过痘吗?这不是玩笑,子静,也许……我们之间确实隔了很多东西,在你眼里我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男人……可是,朕必须告诉你,朕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这对朕来说,远比照顾乐昌的病情来的重要得多。”
他匆匆说完这番话,因为激动,语句里有些颠三倒四的纷乱。子静抬起头,静静的瞧着他。
“别怕,朕这次来,没有人会知道。如果你身上没有疤痕,朕会悄悄把你带走。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大家只晓得你在这里守护着乐昌。朕----只会更加感激你。”
子静缓缓掀开了被子,她凝神在那夜色苍茫的窗外。眼波盈盈一绕,淡淡的扫过他的面容,仿佛春风乍起吹起无限涟漪。
他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天地间涌起无尽心潮,尽融在她这一双眸中。
明亮的烛火下,子静缓缓坐起了身子,她不知该如何进退。双手搭在膝盖上,眼里满是挣扎和犹豫。
见她如此,南宫凌沣的眼神突然严厉起来,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粉白圆润的一团凝脂----“你说谎了是不是?你原来根本就没有出过痘……你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在与朕赌气吗?曹子静!“
最后三个字,他忽然狂怒起来。手上一用力,便在那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深红色的印记。
子静恼怒的甩开他的受,她最恨他这个动作,仿佛自己不过是一只小猫小狗一样……这感觉让人愠怒而又无奈。吸了一口气,她才镇定了一下心神,平静的回答:“我小时候确实没有出痘,但我早就接触过家里患这病的丫鬟,我没事,以前没事,现在也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