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楚二人至此之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情景。
人群里叽叽喳喳,对于城主府闹鬼之事众说纷纭,乃至越传越玄乎。
“是真的是真的!哎呀,我跟你说,我那晚走夜路,就在那个转角,嗨呀,看见一个脸色惨白惨白的女鬼!”
“哦?你老婆子可别糊弄大家伙儿,真有这事儿?”
“哎呀,别说张婆了,我前个儿夜里就见到了!一个紫衣的鬼在天上飘!青面獠牙给我吓得呦……”
“也是在那个转角?”
“这倒不是,在城东附近呢,但定是从城主府跑出来的哇!”
元楚思索着那眉头紧锁,颤颤巍巍发言的老大爷所说的,那所谓青面獠牙的飘着的鬼,忽然忆起前夜里,岭关东街排屋顶上,某嚣张跃起的紫裙美人……
转头瞅了瞅身侧莲青色衣袍的“公子”,只见他凤眸一眯,神情一僵,而后薄唇一撇,颇为委屈地看向自己:“阿楚……他说我青面獠牙长得丑。”
元楚淡淡瞥了她一眼,移回视线,不作理会。
彼时已晚,元楚一袭玄衣隐于墨色夜幕中,而重紫衣裙虽不显眼,奈何阿颜举止带风,那老大爷上了年纪,加之先前城主府便放出了闹鬼的消息,一时看花了眼也是有的。她二人当初专注行路,并未过多留意底下之人,但仍是发现了这位老人家的,不过一来离城主府远,二来此人仅为平头百姓,遂未加理会。
阿颜歪歪头,不待元楚反应,便一蹬玄青靴,一甩重紫袍,一跃而起,如天人而下,恰落于僧道之间。
她以势不可挡的姿态闯入众人眼帘,人群不免爆发出一阵惊呼。
而旋即……
她方开扇,却见大家已纷纷扭头,被她身后的什么吸引了过去。
她亦回头。
却见“少年”翩翩白衣,清姿神秀,脊背挺立,微微颔首,墨瞳之中神色淡然,行走间亦若闲庭信步。
众人皆是一滞,不知是谁家少年郎,走马穿巷,误入了花繁弄堂。
方才那骤然出现的“青年男子”已是魅力浑成,极其亮眼,而这一步步走近府邸大门的少年……
王孙公子,天家贵胄,料当如是。
“嗤——”阿颜发出一声轻笑,勾了勾唇角,大步向前,挽住了元楚的胳膊。
正感于二人容颜的百姓倒吸一口凉气——嘶……原来竟为断袖。
“阿楚,”阿颜将众人反应收入眼底,化为浅浅的一丝愉悦,她微微低头,贴于元楚耳侧,轻语,“你这般清俊的少年郎,也不知将来被哪个好命的娶了去。”
此话如何听如何怪异,然与阿颜相处也非一日之事了,元楚亦颇引以为常,当下连瞥都未瞥她一眼,只静静等着城主府里头的动静。
如此一来,阿颜亦觉无趣,遂回过身去,把玩折扇,偶尔冲周遭人群抛抛媚眼,虽无甚千金小姐,亦引得大娘婶婆一阵惊呼。
一炷香后,府门终于打开,已是入夜,门前昏黄的纸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简简掠过那半开的大门,恍若晕出血迹,更添阴森之意。
出来的是个约摸四五十来岁的男子,跨过门槛时,随手撩了一下衣袍。瘦皮猴一般的模样,微微佝偻着背,大约是管事一类的角色。
“能行驱鬼之术者,随我进府——”他的声音尖锐而高亮,说话时两眼睥睨着门前所站的几人,又扫了扫围观的城中百姓,补充道,“其余众人,即刻退散——”
于是人群不甘心地散去,仅留下几个着实好奇的仍守在原地等候结果,而元楚一众则跟着这男子,踏进了城主府。
与上次元楚深夜潜入时大相径庭,当下的城主府灯火通明,她同其余人一道被领进内院的路上,虽依旧少见小厮婢女,但一路燃着琉璃灯盏,照于卵石路上,亦不觉幽冷。
行至一处石拱门后,那男子示意他们停下等候,自己则理了理衣袍,进了院子。
明黄灯光下,清森冷夜中,元楚与阿颜对视了一眼,都悟到了彼此的意思——
当初那瘦骨嶙峋的,被马守道称作“大师”的道袍之人,并不在此行之中。
她一行几人里虽有僧道之士,体态却都不似那“大师”。而倘若那位“大师”不亲至此地,参与本次遴选,又该如何配合马守道的计划?
未等元楚思索出结果,那进入院中的男子已退了出来,身边还跟了几个小厮打扮的人。
男子瞅了瞅等待的几人,伸出手,拍了拍最近的一名小厮的肩,而后瞧也不瞧元楚等人一眼,一言不发,亦不客套,便径直离开了。
那被拍了肩的小厮待他离去后,方恭敬地上前迈了一步,开口对众人道:“耽误大人们的时辰了,城主吩咐,这鬼多夜间出行,却不知会在何处出现,遂请各位大人今夜暂歇在府里,若能行镇鬼之术,城主自重赏。”
此言一出,元楚心中微微一动。
前夜她听马守道的意思,大约是要装神弄鬼打发走他们,而如今却直接让他们住下……
只怕今夜难眠。
虽心中存疑,元楚亦未言语,而是同阿颜一道,随着一名领路的小厮进了一间厢房,其余人亦然。
元楚本欲与阿颜分开行动,如此也许能够掌握更多线索,然而城主府前阿颜主动挽住她,她自是无法假称与其互不认识,遂任由阿颜打断小厮的安排,进了她的厢房。
到底是城主府内的厢房,不似城东客栈的简朴,房内物什应有尽有,甚为齐全。
花团锦簇曲屏风,祥云如意明镜台。烛台亦纹了样式,一盏盏地立于房内,映得屋内亮堂堂。
“阿楚,你说这马守道,肚子里又装了什么坏水?”阿颜“啧啧”两声,颇为挑剔地望了望屋内陈设,而后一甩衣袍,一翘**,倚在了榻上。
元楚上好门闩,方向着阿颜走来。
她秀眉青黛,眉心微微凝结,像在思索的模样:“你我都未见到那道士,但听他二人之言,此人定是要顶着不引人注目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进府行事的。而此行只有我等,便说明,那人极有可能于之后才来参与此事,或是以与我们同样的身份面对筛选,或是顶着我们之中谁的名头留在府中。再或者……”
元楚顿住,亦坐在了榻上。
阿颜伸出纤手,玩弄着指甲上艳丽的蔻丹,漫不经心地接话:“或者什么?”
然而元楚却敛眉低眸,缓缓偏头,淡淡地瞥了一眼门口燃着的红烛,那烛光悠悠,偶有蜡油顺着烛身流下。
“没什么。”
元楚侧头,看向了身边的阿颜,她眉心一点红,红得鲜明,更甚于那燃烧的火烛。
“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元楚补充着,声音沉稳而冷冽,却莫名让人心安。
“此夜不安,当是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