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通判官级比县令要高是不必前往迎接的,但通判管辖云城多年,无疑是东道主。新县令前往县城,人生地不熟的他也合该尽地主之谊,这往后一同处事也能更为的融洽。
钱无章走时带走了自配的师爷,县衙中余下的差役还有主簿和点史以及巡检副巡检和一杆子衙役,一大早这些人便拾掇整齐前去城门口迎接新知县。
城中昨日便提前张贴了告示,百姓得了风声都团着想一睹知县的风采,城门口比往日都要热闹,特别是立冬后天气一日日寒冷下来,原本最爱在城门处摆摊叫卖的摊贩受不住寒都少了许多,今日知晓新知县上任,摊贩晓得城门口初定然是比往日人流都大,如此两环相扣着实是热闹。
宅子里清早上出门去买菜的老妈子都没往菜市去,转而去了城门口买菜,果然热闹瓜果蔬菜都很是新鲜,农户带着蓑衣斗笠才从地里摘的菜,放进萝兜径直就担到了城门口来,这霜过的白菜实为甜。
差役觉着城门处来往热闹,买卖百姓繁多更能彰显城中富庶,今日也未曾以扰乱城门秩序,车马过道狭窄容易起事故为由驱赶。
听说这些消息的时候方俞和乔鹤枝正在暖厅里吃早食,乔鹤枝许多日子未曾出门了也想去看看热闹,奈何方俞要去县衙里办差事儿没有空闲陪他一道去,那日知觉疲乏一觉过后就感染了风寒,病去如抽丝,吃了不少的药头是不疼了,却还总咳嗽着。
换季的时候方俞也严实伤风过一场,这些日子天气忽冷忽热的,他便不让乔鹤枝出门去,只怕吹了外头的风病情反复,可冬日肃杀,园子里花草凋零寒梅又还未开,实在是无味的很。
书院遇假的时候还好,方俞能在家里乔鹤枝也便察觉不出乏味,人要是在书院,他翻看账本都嫌时间过得慢。
方俞见人心都飘在外头去了,夹了一只莲藕猪肉馅儿的蒸饺到他碗里:“快在吃一个饺子,今儿又未吃两口饭。我寻思着到书院续职后未同你一道吃早食,你是不是也总不把早食吃好?”
“这饺子都吃了三个了,蒸饺油腻,我时下不喜吃太多。”
“不喜欢饺子那便再多喝两口粥。”
乔鹤枝又道:“待会儿又还得吃药汤,喝多了粥哪里还装的下药。”
今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总要找些茬出来说嘴,方俞把放到人碗里的饺子夹到了自己嘴里,又两口把汤粥给喝了个干净。
他不说话,只盯着身旁的人,乔鹤枝抿起了唇:“你是想要跟我发脾气?”
“我对你发得了什么脾气。”
方俞摇头,便是就想着要出门去,跟个孩子似的。
“乖乖把药喝了,我一会儿带你去县衙可好了?”
乔鹤枝闻言挑起眉毛:“可又不是吃宴席,接见知县这般要紧时我去恐怕不合礼数。”
“无碍,通判大人今日只是安顿,早些和知县见个面,交接还在后头呢,倒是也用不上我去。”
今日书院好不易放假,乔鹤枝原便是想和方俞待在一道,可通判大人又给方俞安排了差事儿,两人便不能一道待一整日了,这跟去书院的日子也无差别。
他心里欠欠的,今下方俞要他一道出门,心中自然是欣喜。
依言老实喝完了药,方俞进屋去寻了一件兔毛纳里的厚大氅给人披着这才出了门。
承通判大人的光,托一回大可以不用去城门口候着,两人只需在县衙里等着便是了。到县衙时,衙门里人都没两个,只余两个打扫和做杂物的女使。
“方俞,今日带夫郎出门了?”
两人正打算往县衙里头走去便听到身后的声音,乔鹤枝连忙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通判大人。”
“无需多礼。”季淙镛笑着道:“年轻人便该多出来走走。”
原本过来的就迟,倒是也未等多久,约莫着中午些时辰县府外头便嘈杂了起来:“大人,方解元,知县大人到了!”
“哟,方才说道起来这便就到了,走走,知县新到,定然行礼诸多,且出去看看。”
方俞跟在季淙镛身后,暗地里偷偷拉了乔鹤枝的手一下,两人才一同到县府外头去。
县令任职至少也要在任职地做三年,除非是有大过错或者是京城皇命召唤升迁贬斥一类事宜,知县是相对于稳定会做时间较长的官职,为此新官上任之时总是会带上许多的家当仆役以及得力的人手,例如聘请的师爷一类的,当然也有到了任职地再聘请。
方俞在大门口远远就瞧见了浩浩荡荡的车马,颇有大搬家前来的阵仗。
他这些日子忙着书院的事情,其实并未多关心这新来的知县的消息,只晓得是新科进士,多的就再未有功夫去打听了,想着等人到了左右是会见着的,反正他也未有事宜需要去逢迎新知县得提前下功夫做功课。
待到车马近了,马车上下来个头顶素金乌纱帽,身着四爪蟒蓝袍的年轻男子,尚未看清五官面容,方俞的目光便被那熟悉的黝黑肤色给吸了过去。
“知县?”方俞偏头,仔仔细细见着那张再是熟悉不过的脸,又惊又喜,他回眸,正巧与乔鹤枝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盛兄!”
盛甲下马车便一眼瞅见了县衙门口依旧玉树临风的昔时好友,同样也是错愕了片刻,缓过神色当即也不顾四下之人,冲过去两人先行抱了一下,郎笑之声充斥在县衙外头。
“你不是说前来云城登门做客吗,怎生也不在信上说此次是来云城任职的,如此我也好在城门口来迎接啊!”
盛甲攥着方俞的手高兴的面色潮红:“原是想给方兄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等着这头安顿好了再登门拜访,却是不想方兄今日竟来迎接。”
季淙镛但笑不语,他得到消息说此次云城新任知县是盛甲时也颇觉缘分不浅。
乡试之时知府大人组的宴上他便见过盛甲,当时虽未深谈,他也知两人相交甚好。
此次得知盛甲前来任职,他也有诸多感慨,想当时宴上他还颇受冷落,虽是府城第二名,但既无家世背景,又无人才样貌,乡试前列酒后还笑话盛甲不似读书人,倒像是乡野农夫,到头来乡试前列的那七人,方俞丁忧不得应考,其余几个榜上皆是无名,唯独一个不起眼还受人笑话的盛甲转眼成了天子门生,当真是世事难料。
“阔别进两载,如今相聚属实不易,不过来日方长,今下还有行礼安顿,便别在风口上吹着叙旧了。”
方俞笑了一声:“通判大人定是早知此次来任职的是盛甲兄,竟是未同学生透露出一丝讯息来。”
季淙镛捏着胡子郎笑道:“便是顺了盛知县的意了,老夫若是一早便戳穿那不是白费了知县一番心思。”
“光顾着同方兄叙旧反倒是失了礼数。”盛甲连忙同季淙镛行了个礼:“拜见通判大人。”
“楸哥儿,快来一道拜见通判大人,见见方兄和方夫郎。”
方俞闻言有些惊讶,偏头见着盛甲到马车前,里头掀开了马车帘子,慢慢走出来了个小哥儿,明眼人也便知此人是盛甲的家眷。
“盛兄竟是成亲了也未告知,错过,错过,竟是连喜酒也未能喝上一杯。”
盛甲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是上月才完婚,我知方兄今下不宜行宴,想着也是要携家眷来云城的,相见岂非迟早。”
“既是不能参宴,我们备份婚礼送上也是一份心意啊。”乔鹤枝同盛甲的家眷行了个礼,他瞧着小哥儿比他年纪小,便似是当初府城回来时拦住了车马的祁家小公子。
祁楸抿嘴眼中有笑意,也同乔鹤枝回了个礼,随后又依次在盛甲的介绍下与通判、方俞皆行了礼数,但是却未置一言。
方俞察觉到不对劲,盛甲道:“大人、盛兄勿要见怪,楸哥儿幼时患了一场大病,家中四处奔走请了良医才保住了性命,只可惜自那以后便不能开口了。”
说到此处,祁楸眸子中染了一层阴霾,不过也是片刻即过,仍旧保持着大方柔和的面色。
“楸哥儿初次离乡,一无亲人二无故交,人生地不熟的还请方夫郎素日多带出门走走。”
乔鹤枝上前握住了祁楸的手:“如今来云城相聚了,不是有亲有友了。”
祁楸脸上笑容明媚了不少。
“好了,快进屋吧。”
季淙镛见着众人相谈甚欢歇不下嘴来,忍不住讨人嫌打断催促着进屋去,他一把老骨头了在风口上多吹一会儿老寒腿便一阵阵儿的疼。
原本来普通的接见知县上任,拜见了人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但是这朝是故交,好友前来云城安顿,方俞自然是得跟着忙前忙后的打点,倒是通判大人接见之后让盛甲先行安顿好,过两日再来做县城的交接工作,先行就回去了。
不过长辈领导一走,大家反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方俞让雪竹回去把自家的家丁叫了一半来帮忙打扫县府,收拾搬运盛甲的行礼到府上安置。
乔鹤枝先行回宅子去买办菜肉做晚饭,晚时大家也好一聚。
“时下可是好了,你来了云城做官,往后我便也是那有靠山有避阴之人了。”
方俞帮着把盛甲的东西往屋里收拾,忍不住打趣,说实在他当初来云城的时候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现在有了家室,恩师,朋友,实乃是不易。
盛甲自己的东西原本是没两件,多数还是祁家陪嫁添置的,一箱子一箱子的封装,等着要出发来云城上任之时竟然装了几大车。
不过他心中也未有怨言,毕竟祁楸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又是家里小子,出嫁便离城同他赴任,多准备些东西也是害怕孩子受苦。
“我当时被授官之时看着被安排到云城便乐的一夜没合眼,料想方兄是云城人,我若到任定然有方兄照应,届时也可避开不少坑凼了。”
方俞笑道:“如此说来我们便是都想到了一处去,互挂记着彼此能够照应呢!”
“不过说来,今下你还不仔细同我说上一说如何与祁小公子结成良缘的?”
盛甲正在放花瓶,闻言顿住了脚步,脸上浮起些笑意,也颇有点无奈。
当初乡试后祁楸把他拦在离城的路上,他当时虽是亚元在身,但是相较于祁家的家世来说,自己多少还是高攀了。祁家祖上便是读书人,且还出过翰林大夫,家业甚大,虽后头没落了下去,可依然也还是颇有根基的书香门第。
他出身微寒又父母早逝,一人一边给人抄书写字在大户人家中做账房赚钱银钱读书,日子过得紧巴拮据,又四处借了债务,当时乡试得的赏赐他变卖了一半才还清了账务。
即使他初见祁楸便动了心,哪怕他不会说话,却是正因如此,他反而觉得单薄的家业实在难以匹敌祁家,于是当日便谢绝了祁家的好意。
祁楸后来相送,他也不改初衷直言拒绝,没成想却是把人给说哭了,祁楸天性敏感,还以为是他嫌他身有残缺,说是定然不会再来纠缠,又祝愿他能金榜题名。
盛甲心里不是滋味,祁家送的备考盘缠他没要,只留下了小公子做的一个驱蚊香囊贴身放在身边,夜里点灯苦读疲乏之时,他也曾借着烛火仔细观看那一针一线绣好的翠竹图案,可想着有缘无分的东西,还是不要再妄想的好。
原想着往后再不会见,没成想会试赶考时他途径府城歇脚竟然在城门口再次见到了祁楸,这才得知半月前便每日在城门口的茶肆等守着,只盼能够再见他一面。
盛甲心也并非是石头做的,他原本是士籍读书人,可日子过得贫寒拮据远没有士籍者该有的地位和风光,这么多年受了不少白眼,今下竟也有人会对他如此痴心一场,他也愿意为之相博一回。
依方俞之言,他同祁楸承诺若是会试入闱,他定然回城娶他。
“不曾想老天有意成就这桩姻缘,我竟一次登第,后来便是方兄见到的这番情景了。”
说着盛甲将花瓶放下,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时下的日子他也算是圆满了,有功名有官职,还有如花美眷,他前半辈子的苦也算是熬到头了,但是新日子也有新的麻烦:“虽我今下是天子门生是进士了,觉着足以匹配楸哥儿,可楸哥儿反倒是觉着自己高攀了我,时时不肯同我出去见人,总怕他丢了我的颜面一般。”
方俞闻言忍不住笑:“这也是替你周全着想,你也别怪他。无碍,多些耐心待他好,他能体会到的,日子长了自然也就好了。”
他当初和鹤枝不是也一样过来的吗。
盛甲挺不好意思道:“我怎有怪他的意思,只是心疼他如此。”
“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啊,还是得要人哄的。”方俞悉心传授经验:“你若拿出苦读的心思却厚待他,这日子自然也就好过。”
方俞又忍不住打趣:“看来《乡试赶考避雷指南》要略做修改了~”
“话又说回来,方兄不是说要将此书印发吗?好歹也是两个举子呕心沥血所书,其中还是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地方。”
方俞道:“这定然是要印发的,整好家里的茶楼整修改做了书坊,到时候把知县大人撰写的书往书坊里一放,那门槛还不得被踏破。”
“如今知县大人来,我连面上的光也是能照人了!过两日我正好要在书院讲学传授乡试经验,已经拖了一载有余,整好请大人也到书院一道再做个讲学。大人不会不卖我情面吧。”
话音刚落,雪竹带来信儿:“主君,正夫带话来说晚饭差不多备好,还请主君收拾着可以回去了。”
“不冲着方兄的这几声大人,冲着方夫郎的手艺这事儿我定然也得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