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你乱迎合什么?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寿桂尼前脚刚离开,梅岳承芳马上就嘀咕了一句。不过他边嘀咕,却边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刚才摔在地上的青边折扇,心疼地检查它有没有损坏——那是他被送出家时母亲送他的临别礼物,上面有母亲的题字,十几年来一直被他随身珍藏。
“承芳,你也是傻,大好的机会不要。这世道,小小国人众的当主就已经炙手可热,一城之主则会令无数人抢破头。而如今天下名门今川家的家督放在那里求你去当,你这孩子居然不去?”太原雪斋拿着龙丸,把门在背后关上,随后转过身来笑对梅岳承芳。
梅岳承芳却是摇了摇头,自顾自地道:
“都十几年了,老爷子你还不懂我吗?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和抱负,对功名利禄也没什么兴趣,跟什么武家、什么天下更是完全不搭边。人活几十年,早晚要死的。死了之后,那些身后浮名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为此征战沙场、勾心斗角、滥杀无辜,一辈子不得安歇,最后不得好死。倒不如好好享受人生,吟诗作对,名山大川,花鸟风月,岂不快哉?”
梅岳承芳非常放松地往后一靠,摊开双臂,看向了太原雪斋,“我今年也十八了,人也就最多活个六十,三分之一的人生已经过去了,我不想把余生浪费在追求浮名上。老爷子你也四十多了,还能有几年呢?”
“我只想好好地陪着重要的人,如果有家人那就尽享天伦之乐,但看我那母亲的样子,家庭注定是与我无缘了。没有家人,只能勉为其难和老爷子你将就着,读读佛经,看看山水。”梅岳承芳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微红着脸吹了吹口哨,随后叹道,“这样轻松悠闲的人生才是我想要的,老爷子觉得不对吗?干嘛非要把我卷进今川家那摊浑水里。”
“嘛…”太原雪斋听完梅岳承芳的话后长叹了一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他心里知道,梅岳承芳说得并不错。比起那些被终日的打打杀杀蒙蔽了双眼的武士,佛门中人的见解有时候却更通透一些。
“承芳,但人啊,有时候不能那么颓废,总还是要有些追求的吧。这世道这么艰难,没有些追求,人是撑不下去的。”
“老师,我懂您的,您其实和我不一样,是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负的吧。”梅岳承芳换上了恭敬的称呼,语气神态也为之一变,“我其实知道,您有一直在悄悄看地图、看文书、看忍者们送来的奏报。您那满腹经纶、文韬武略,应该也不甘心岁月蹉跎,就以一个僧侣的身份终老吧。”
太原雪斋闻言不置可否地一笑,却被梅岳承芳误以为这是会心的笑。他看着太原雪斋额前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想起他无数个夜晚对着今川馆方向的叹息,最终故作欢快地凑到太原雪斋身旁打趣道:
“这样吧老爷子,如果是为了你那问鼎天下的追求,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将就着去当家督,毕竟只有我当了家督,你才能掌权对吧?你才能施展你的宏图大略是吧?不过事先说好,之后我就还是和现在这样游山玩水,和歌花鸟,一切政务军务都交给老爷子你来负责。怎么样?哦,还有个条件,你必须把前天没收我的花鸟图还我!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去。”
“哈哈…多少真心话是以玩笑的方式说出的呢?如果这么想可以让你心里好受点,为师倒是没意见。”太原雪斋大笑了两声,梅岳承芳却是一头雾水。
“傻孩子,你不懂政治的险恶。你以为你不去争家督,别人就会放过你吗?”太原雪斋话锋一转,双眼意味深长地看向梅岳承芳,“你是家中嫡子,怀璧其罪。如今令堂尼御台大权在握,若是你三哥玄广惠探上位,必然视这非亲生的母亲为眼中钉,两人之间早晚必有一战。到了那时,玄广惠探为了永绝后患,必然会来除掉你这个可能被尼御台拥立来抢家督的嫡子啊。”“如果你自己想活下去,如果你不想牵连为师我和你一起被杀,如果你不想令堂被玄广惠探除掉,就只有去抢家督这一条路。不是你除掉你三哥,就是你三哥除掉你。没办法的,生在武家,躲不开的。不想死,就只能去战斗。你以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太原雪斋的一席话让梅岳承芳一阵恶寒,背上也隐隐冒出冷汗。他沉默良久,最终露出了一抹苦笑,“躲不开的…嘛。那可真是没办法呐。”
“那老师,您前天没收我的画放到哪里去了?”梅岳承芳缓缓起身,开口又是一个跳脱的话题。不过熟悉梅岳承芳的太原雪斋明白,这表明前者已经接受了这一安排。
“都烧了,想得美吧,老老实实去当家督,你刚才的第一个条件为师倒是可以答应,你就安心当个游山玩水的闲散家督吧,政务军务都交给为师就可以了。”太原雪斋笑了两声,看着梅岳承芳气得直跺脚。
“那你现在赶紧去今川馆,先给令堂陪个罪,然后就继承大统吧,今川五郎氏元殿下。你现在已经不是僧侣,而是武士了。”太原雪斋把宝刀龙丸系在今川氏元腰间,拍了拍手,打量着眼前的爱徒,换上了新称呼。
“那老爷子你呢?”今川氏元反问道。
“我去收拾一下细软,召集一下我的部属,后脚就到。”太原雪斋边说边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今川氏元却在后面笑了起来。
“老爷子,你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就是你那个破箱子罢了。”
“臭小子,为师警告你啊,除非我死了,不然谁都别想碰我的宝贝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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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氏元左腰别着龙丸,右腰别着青边折扇,带着几个侍从,急匆匆地策马上路。在转过山角时,他回头最后望了眼善德寺,心中满是不舍。不过一想到当了家督,或许就能天天和母亲相见,今川氏元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哪怕那母亲冷血地让今川氏元汗颜,他毕竟也是母亲。
渡过富士川,再经过蒲原城,前方就是关东通向近畿的宽敞官道了。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赶到今川馆。还没等今川氏元盘算出和母亲的相处模式,利箭却突然从路旁袭来。措手不及之下,今川氏元坐下马被直接射死,腰部也被擦中,直接摔翻在地。
等他从眼冒金星的混乱里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血泊之中,身旁跟来的几个侍从已全数身亡,眼前的惨状比腰间的疼痛更让人惊心。这个养尊处优几十年的公子哥,好悬没直接吐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暗杀。
也才意识到,这是武家。
美好的憧憬、平静的生活,与地狱般的杀戮,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刚刚还在畅想未来的今川氏元,转眼就要面临杀身之祸。
道旁的灌木后越出了一个武士装扮的中年人,和十几个弓手。为首的武士大步向前,一边沉声道:“抱歉了四公子,在下奉我主之命,取汝性命,”一边就抽刀在手就向今川氏元砍来。今川氏元仓促间抽出腰间龙丸格挡,然而打击感却没有传来。他凝神去看,发现那个中年人已经停下了手。
“这是先主和老主公的佩刀龙丸…”武士停下了手,向身后诧异的部下们解释道,“看起来,四公子已经成为武士了。”
“有何分别?”今川氏元捂着腰间的伤口,努力地把腿从马的尸体下抽出,自知已无法幸免——伏击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不由得后悔,怎么到现在才领悟出太原雪斋所说的政治和武家的险恶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还是僧侣,在下为自家公子谋杀老主公之子,只需要事后切腹谢罪,就可以前不愧我主,上不愧老主公。”武士把刀插回腰间刀鞘,帮今川氏元扶起了压住他的马匹,又搀扶着他站了起来,“但既然四公子已经还俗成了武士,那在下以偷袭暗算此等卑劣手段杀害武士,就有悖武家道义,将成为家族之耻和历朝历代的笑柄,也无面目见先人先主于黄泉之下。”
“武士要取武士性命,唯有通过堂堂正正的一骑讨。死于无名之辈,则是武士的遗憾,请互通姓名。”那个武士又退开半步,向今川氏元恭敬一礼,“在下福岛家剑术指导,田沼滴新,向四公子讨教了。”
“今川五郎氏元。”今川氏元抚摸着腰间的伤口,把腰带往上提了提,草草按住止血,“那若是我赢了呢?”
“自然是放您离开。”田沼滴新理所当然地应道。
“我三哥派你来的?”今川氏元又问了一句。
“四公子有问,在下只敢如实回答,确实如此。家督之争,各为其主,刀剑无情,望四公子海涵。在下之后自当自杀去向老主公请罪。”田沼滴新深深地一鞠躬,随后摆好了架势。
“你不怕误事吗?若我赢了,难道真要放我离开?”今川氏元仿佛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岂不是没办法完成我三哥的任务了?放我离开,若是我最后胜利,害得你家三公子兵败身亡,你又该如何交代?”
“若是只有成功者才能保全名节,那这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对武士可是有些太残酷了,岂不是有大半武士最后只能身败名裂?所以武家道义才明言,失败不可耻。只要践行道义高贵地献出生命,那就死得漂亮。在下既报老主公知遇之恩,又守武士之道,哪怕身死族灭,也是面上有光。”田沼滴新抽刀出鞘,催促般地沉声道:“四公子,多说无益,请指教!”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没有其他选择,也是把刀架好,“如你所愿。”
“多谢四公子成全!”田沼滴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四公子地位尊贵,请先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