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又有所不知,赵寒秋还有位寒字辈的同门师弟赵寒食,去了汴京给木匠小皇帝做了青词宰相,专门在青藤纸上用朱笔起草青词,每年主持太庙斋醮,权势不输内阁辅臣。
而赵寒秋更是被皇帝赐了羽衣卿相的紫衣金带,与青词宰相南北交相辉映,加上近年龙虎山出了齐陆这等堪称百年大材的弟子,龙虎山一度压了武当好几头,隐隐有了黄紫显贵、稳坐道门祖庭的意味。
消息灵通的控鹤府提督知道赵寒食贵为青词宰相,统领天下道门,更知道赵寒食武道不输师兄赵寒秋,只不过不肯在汴京这种卧虎藏龙之地显山露水罢了。
吕青塘居然能跟他打一架,还把人家最宝贝的寒食刀抢了来?
见李宓一脸狐疑,裴庆之轻声说道:“这位便是吕老剑神。”
吕青塘脸颊浮起红晕,轻轻摸了吕辞略带好奇的脑袋一下,在李宓看来就好像摸狗一样。
吕青塘像大姑娘似的摇头,“这辈子就当了一天陆地神仙,现在不是喽。”
李宓倏的一惊,如遭雷劈,讷讷然道:“吕老头儿,你该不会是数年前那位突然在江湖销声匿迹的吕青塘吧?”
吕青塘闻言,放声大笑起来,擦去眼角的一粒眼屎,很没有高手风度的挠头,“这么多年了,连老一辈江湖都快要忘记我吕青塘了,没想到今日还能被一位江湖后生记起,这辈子值了。”
李宓收好寒食刀,仔仔细细打量老头,其貌不扬,哪有六扇门密卷记载的那般玉树临风、白衣飘带,分明像个邻家猥琐老头,怎么看怎么磕碜。
他问道:“你当真是吕青塘啊,不会是假扮他老人家出来唬人的骗子吧?”
吕青塘一笑置之,懒得与这臭小子贫嘴。
李宓眼神炙热的摸了摸寒食刀,小心翼翼问,“老吕,那这柄寒食刀你是送给我了?”
“小女嫁妆。”
李宓抛了个大大白眼,看着死掐老吕胳膊的小姑娘脸皮红得通透,忍不住想捧腹大笑,硬生是忍住了,“这嫁妆我姑且就收了,等挑个良辰吉日,咱们就把亲事定了。”
老吕咬牙咧嘴笑着应了,胳膊上被自家姑娘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可能就是皮厚,吕辞啊的一跺脚,从绣墩上起身气跑了。
吕青塘盯着眼前的未来女婿眼睛里放光,“姑娘脸皮薄,不过没一口回绝,看来很满意这门亲事。”
李宓连连称是,一老一小又凑到一起商量些什么,狼狈为奸的模样,裴庆之拍了拍额头,转身打算回参事府。
亭子里,李宓眼巴巴盯着吕青塘,“老吕……不对,吕老剑神,你这趟去哪儿了,该不会又跟数年前一样,去汴京了吧?”
吕青塘轻轻点头。
“那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还跟赵寒食打了一架?”
吕青塘轻描淡写道:“本来是要找魏安打架,先跳出来个段睿安,被老夫一剑拍飞,然后又一剑递给了魏安,把他打得半死,现在约莫是在大内某处禁地疗伤呢,不过也算魏安的造化,接老夫一剑不死,此后武道应该有所感悟,这太监不简单。”
李宓听得直咋舌,你这老家伙连半步圣人都打吐血了,够他娘深藏不漏,又问:“那赵寒食是怎么回事?”
“老夫递了魏安一剑后,自身元气也是大伤,出城时这位青词宰相自作主张要拦我一拦,恰巧皇城另一位供奉宇文洪都从城外回来,我便与二人打了一架,侥幸打赢了,我便取了寒食刀带走。宇文洪都战后直接跌境,恐怕连二品小宗师实力都难保。”
李宓目光如炬望着老头,“赵寒食那老道没事?那以后要是撞见我,抢我刀咋办?”
“看你小子造化了,有几分斤两扛几分斤两的刀,寒食刀到了你手里,便不关老夫事了。”
李宓如丧考妣,眼神幽怨。
不过很快抖擞精神,端详着下巴满是胡茬的老头,问道:“吕老剑神,你这么厉害,在汴京城一闹,我估计凭琅琊阁的神通手段,肯定能顺藤摸瓜猜出你的身份,今年武评第一说不准就是你了。”
吕青塘笑着摇头,“老夫可没心思入这些榜单,再说,也就当年逞一时意气入了回伪陆地神仙境界,逍遥片刻,待回到原来,反遭内力吞噬,武功一落千丈。如今勉强与魏安、赵寒食这些顶尖高手一战,也只不过是仗着仍在巅峰时期的剑意罢了,也就看上去吓唬人,老夫撑死了就是个一品太玄,称呼剑神都有些含羞带臊。”
李宓没有出声,望着当年已是剑道圣人却强入神仙伪境,不惜牺牲未来剑道修为也要给温蘅讨个公道的老头,江湖谁人都知,一入伪境,往往就意味着此生不得真境,竹篮打水不过一场空。
吕青塘难得认真地拍拍李宓肩膀,随即眼中寂寞黯然怀旧追忆皆有。
……
景阳学宫蔚然峻秀,六扇门密卷曾记载景阳宫鼎盛时期,号称诸子百家,贤士三千,可无人知晓的是,此等规模学宫,自前秦初办至今已绵延数百年,竟始终是私学。
前秦末年,朝廷清党领袖顾宪章在与权相张孝全党争中落败,顾宪章辞官回乡,在临安创办景阳书院,聚众讲学,每岁一大会,每月一小会,愿赴者至。
秦朝末年那些被时政困扰和被张孝全朋党排斥的士大夫学生往往不辞辛苦,远道前来旁听,人多到‘学舍至不能容’。
后来创建景阳学宫,除却讲学,学宫学子还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陈时弊,锐意图新,主张志在济世救民,躬行实践,反对空谈议论,因此倾动朝野。
中原一些抱道忤时的士大夫等都仰慕应和,闻风响附,皆以景阳为归,成为江南人文荟萃的一大舆地。
历代掌控景阳学宫辖地的君王,无论雄才大略还是不思进取,都未敢试图插手景阳学宫,至少明面上这样,背地里拿小锄头挖了学宫多少墙角就不得而知了。
赵朝至今,景阳学宫始终游离于庙堂之外,自诩只要学宫尚存一院一楼一书,便是中原文脉不断,学宫弟子当以读书救国为己任。
从赵太祖统一中原起,便刻意扶植国子监与曲阜孔学,暗地里企图借此形成三足鼎立的士林格局,明面上仍是对学宫执礼相待,给足了学宫恩赐盛典,更拜当今景阳学宫大祭酒何清流为帝师。
如今哪怕在朝廷明扶暗压下,使国子监分流去不少读书种子,曲阜孔学也培养学子参加科举取士,可论当今文坛执牛耳者,还要数有百年底蕴的景阳学宫。
景阳学宫左祭酒曹净慈传授学问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并非俗世间那些沽名钓誉的两脚书柜,学宫里的学子们便很喜欢听他讲学,每逢开讲,学子纷纷趋之若鹜。
传言曹先生的爹便是景阳学宫出身的栋梁大材,他母亲更是一位曾将孔学批驳得一无是处的女祭酒,此等身世,自然有无数学子敬佩其学识,这几年不知多少学子登门拜师,结果尽数被拒,惹来不知多少哀怨。
景阳学宫建址于临安天目山,山脚有当年顾宪章撰写的碑文,‘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越过碑文往山上看去,只见曲水河畔人声鼎沸,除去学宫内参与清谈盛会的数十名学宫学子与千里迢迢赶来的各州儒士,破例允许入宫围观者更有煌煌百人,各座亭榭楼阁都挤满了人。
之所以人满为患,皆是因为一人,那人十四岁入景阳学宫,立马拜了从不收徒的左祭酒曹净慈为师,当时惹来诸多不满,更有多事者暗地里调查这走了狗屎运的家伙来历,这一扒了不得,那人竟是江南第一神童,贾彧。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清谈所在地正是流经天目山一条曲水河畔,附近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景阳学宫的几十位书童将曲水引到清谈筵席的环形水渠,让酒杯飘流水上,供人取饮。
此时一名脸色有些不自然苍白的年轻儒士似乎姗姗来迟,走入清谈筵席坐下,不远处一名身材修长的外地名士正慷慨言谈,三言两语不离世间大义,几乎每句话落尾,都惹来满堂喝彩,极有感染力。
每一次的巧妙停歇都给了参与清谈名士们鼓掌的间隙,明显是位清谈老手。
来迟了的年轻儒士额间系有一根抹额,此时坐于席中,却静静托腮望着北方。
对于曲水河畔每年例行的清谈之辩,他向来不感兴趣,就像先生所言,“清谈就是一帮人吃饱了饭,坐在一起吹牛。”
席上那位外地名士仍旧侃侃而谈,“本朝太祖一统天下,到如今,阉党专权,朝政混乱,到处都在兼并土地、买官卖官,形势每况愈下,**盛行,民不聊生。品行正直得像弓弦的人最后死在路边无人理睬,而那些品行扭曲得就像钩子一样的小人,反而荣华富贵,拜将封侯。
朝政正是被这些污泥所毁,为官者毫无学问,既不孝,也不廉,甚至连起码的赡养父母都做不到,国子监与孔学那群标榜为寒门清白子弟的,其实品行污浊犹如淤泥,而那些所谓的上等良将,其实都是胆怯如鸡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