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神色各异的当口,许氏的反应却很古怪,方才沈老夫人赞沈熙和在王妃和郡主面前得脸,按她的性子,该是欣喜得意才对,她眉间却浮现一丝焦虑,乃至慌张,未置一词。
待到管事明说赏赐是给沈望舒的,许氏的神色才略松了松,攥的泛白的手指也卸了几分力道,她不顾沈熙和神色难堪,喜气盈腮地起了身:“果然是舒儿有福气,竟得了这样的机缘。你是怎么救下郡主的?”
她连声道:“快瞧瞧王妃都赐了你什么好东西?也让咱们跟着开开眼。”
沈熙和眼泪都快逼出来了,许氏却还是这幅欢喜的神色,是个人见了都得赞一句,她这继母当的还真是没得说。
沈望舒也有些诧异,不过她早得过叮嘱,随口道:“没什么,郡主骑马的时候不留神摔伤了,我扶了她一把。”她瞧着这几箱衣料首饰,眼睛也慢慢开始放光:“这些东西,值不少银子吧?”
这话说的可太有水平了,屋里大小女人都给她吓了一跳,沈老夫人慌里慌张地道:“切莫胡言,这些料子首饰都是王妃给你穿戴的,料子倒还罢了,首饰定有王府的印记,岂能拿出去买卖?那不是把王府得罪狠了?”
沈望舒对穿戴的要求不高,听说是不能卖的,兴奋之情淡了几分,不乐意地撇了撇嘴巴。
她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让沈熙和又一次狠狠地扎心了,看向她的目光都抑制不住地带上了几分怨愤。
许氏见状忙道:“大家今儿晚上都累了,回去洗漱休息吧,有什么话明个儿再说。”
小辈们起身行礼告退,许氏回屋之后,由嬷嬷侍婢服侍着卸妆,她一边用篦子梳着头发,一边笑道:“难得舒儿得了王妃和郡主的青眼,下月王妃的寿宴,咱们定要把舒儿带去。”
此言一出,便是身后的嬷嬷都觉着许氏对沈望舒实在抬举太过,就连沈熙和都落到后面去了,她不禁道:“大姑娘平日对您便不大恭顺,若是再抬举下去,真让她得了王妃和郡主的喜欢,岂不是更不把您放在眼里?”
就是要让沈望舒入了王妃的眼许氏对镜笑了笑,却并不回答:“照我的吩咐做便是。”
嬷嬷颇是心疼沈熙和:“老奴担心咱们姑娘,姑娘一向好强的,今儿被刺的,眼圈都红了。”
许氏如何不心疼自己的女儿,但她这般让沈望舒在王妃面前露脸自有用意。她只得叹了声:“熙和那里,我回头同她说说。”她略微肃容:“你莫要忘了叮嘱她,最近万不可和沈望舒斗气,也别抢着出什么风头。”
嬷嬷虽不解,但还是一一应了,许氏又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王妃出身异族,素爱骑马射箭,这些日子我得好好敦促舒儿,让她把骑术好好练练,争取在游猎会上大出风头。”
甭看许氏在沈长流面前总是娇娇柔柔的一副模样,办起事来颇是利索,第二日便对家里小辈们宣布:“顺安马场近来暂不开放,不过我向司马夫人借了陈府的小马场,你们这些日子上午上课,下午便去练练骑马,争取在王妃寿宴的时候为家里争气。”
她含笑看向沈望舒,一派关切:“舒儿底子最差,更要多练练才是。”
沈望舒对巴结大人物的事儿不太上心,但也不是啥清高人,不至于连王妃寿宴都不放在眼里,不过许氏这样热心让她学骑马,她就觉着怪怪的
这时候沈三夏欢呼了一声:“我上回都没骑够就被撵回来了!”她扑过来拽了拽沈望舒胳膊:“姐,你好好学学骑马,等到春天我教你追兔子玩。”
沈望舒听说大家都会骑马,心里也就不别扭了,她被岔开思路:“还能追兔子呢?”
沈三夏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还听说,司马家的大郎之前逮到一只小鹿呢!”
沈望舒听的双眼放光,恨不得立刻就驰骋马场。
许氏柔声敦促:“好了,练马的事儿下午再说,你们先去上课吧。”
这一上午裴在野都在心里梳理善后事宜,以至于沈望舒给他打了几回眼色他都没瞧见。
好容易熬到中午下课,他整理好,正要往外走,忽然一张轻飘的宣纸从书页中落了下来。
他略有诧异地捡起来瞧了眼,就见宣纸上画着一只分解开的梅花袖箭,每一个部件都详细注释了如何修理拼接,得了这图纸,便是瞎子也能把损坏的袖箭重新修好。
他微怔了下,抬起头,就见沈望舒眼睛眨巴着大眼看着他。
裴在野乱了片刻心神,他默了片刻,抬眸问她:“你下午要练骑射?”
沈望舒不大明白他为啥突然说这个,疑惑地嗯了声。
裴在野慢慢地道:“是不是还缺一个骑射师父?”
沈望舒似乎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眼睛一亮。
他唇角扬了扬:“我来。”
裴在野难得教人,那教起来真是铁面无私,光是上马下马这个动作,沈望舒练的腿都快断了,他还是不够满意。
关键这丫头还喜欢顶嘴,绝对属于老师最想收拾的那一类学生,他略有嫌弃:“你这底子也太差了。”
沈望舒已经累的伏在马背上直喘气,还不忘顶嘴:“你,是你要求太高,我在乡下的时候,能,能有毛驴和黄牛骑骑就不错了!而且我,我跑马还是不错的,你,你少瞧不起人了!”
裴在野见她这死鸭子嘴硬的德行,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一挥手里的马鞭,沈望舒骑着的那匹马立刻‘吁’了声,带着她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沈望舒吓得尖叫了声,手忙脚乱地拽住马缰,扭头看裴在野:“快快快,把马停下来!”
裴在野抱臂,挑唇而笑:“求我啊。”
沈望舒:“我求嘟噜噜”才说了俩字,后边的话就被狂风硬吹了回去,她脸都被吹的变形了。
裴在野逗弄她几句,见她头发都乱了,他脚尖一点,纵跃而出,稳稳地落到了她的马背上。
沈望舒还未开口,他已经伸出手臂,绕过她的身子,稳稳地勒住了那条缰绳。
马儿小跑了一段,速度才逐渐慢下来,只是沈望舒后背若有似无地贴着裴在野的胸膛,他手臂环着她,让她觉着十分不自在,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香艳难言的画面来。
在马上,太子也是这样紧贴着她的身子,非要教她骑马她表情带了些恐惧,下意识地开始挣扎。
裴在野那只手松开了马缰,按住她乱动的手:“别乱动。”
他伤还没好全,被她撞的掩唇咳了几声,发觉到她的异常反应,皱眉道:“怎么了?”他思索片刻,探问道:“有别人也这样教过你骑马?”
他眼睛毒的沈望舒直冒冷汗,她慌忙摇了摇头:“没,没事,我就是不习惯”
这一听就是假话,裴在野神色冷淡地眯了下眼,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其实他也不惯和旁人挨的太近,手臂一撑便下了马:“既然没事,那就好好练。”
他操练起来可真是毫不留情,沈望舒的手腕都累肿了,腿根处估摸着也磨破了,好容易熬到下马,她走路都成了鸭子步,疼的连连倒吸冷气。
裴在野见她小脸皱成一团,本来想问她伤处,但他少时学骑马也是这般过来的,看见她的走路姿势,大概就知道她伤在哪了。
他没脸问小姑娘那里的伤势,不自在地咳了声,挪开眼:“天色不早,别磨蹭了,赶紧回去吧。”
沈望舒大腿根处疼的要命,见他问也不问一句就催自己走人,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巴。
裴在野想到她初学骑马估计没什么经验,这伤处如果不抹药,明日只会伤的更厉害,到时候怕是连路都走不了,瞧她粗心大意的样儿,估计也想不到这个。
他就近去了沈府的药库,打算买一瓶消肿的膏药差人送给他,不料那药库的管事上下打量他几眼,明显皮笑肉不笑地道:“表少爷,几瓶消肿药都留给家里正经小主子们了,目前药库里也没有。”
他们连正经的嫡长女都没放在眼里,更别说沈望舒带来的这个‘表兄’了。
裴在野低笑了声:“哦?”
他固然没把沈家上下放在眼里,一瓶消肿药而已,他等会儿也可以让手底下的人送来——但这并不代表,别人可以任意敷衍他。
他悠悠然抬步,向管事靠近,管事本来没把这个‘表少爷’当回事,但此时,却生出一种被猛兽盯上的危机感,他两条腿有些发软,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裴在野活动了一下手腕,就听身后传来沈望舒的声音:“表哥,你也在这儿啊?”
她脑袋自后探出来,看看他又看看管事,见他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她有点惊恐:“你们在干什么?”
裴在野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终于放弃了动手的打算:“无事,来要一瓶消肿疗伤的药。”
沈望舒长出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她还不知道裴在野这药是帮她要的,以为他旧伤又发作了,需要膏药消肿:“我是来拿安神茶的,你拿到消肿药了吗?”
裴在野未答,管事又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回大姑娘,消肿的珍珠膏药库里没了。”
沈望舒不在意地道:“我记得珍珠膏家里每人备了一瓶,你把我的匀给表哥就是了。”珍珠膏不光能消肿化瘀,还能养颜润肤,最近天气转凉,沈府老小们每月都配了两瓶。
裴在野开口要说话,管事又笑答:“真是不巧,二姑娘下午恰巧要用珍珠膏来润颜,便把库里的都拿走了。”
沈望舒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上前一步要争辩:“你”
她不留神牵动了伤处,疼的‘嘶’了声,裴在野瞧她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也没心思再多说,他扶了一下她的手臂:“走吧。”
他打算吩咐人寻一瓶上好的消肿膏给她,拉着她出了药库,沈望舒却还是气哼哼的:“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还有二娘这歹毒的,她一个人拿那么多瓶珍珠膏,她用得完吗?!他们明摆着就是欺负你无亲无故的!”
现在膏药不膏药的已经不重要了,她端是见不得表哥受欺负!
‘我来取药是为了给你’裴在野这话刚到嘴边,沈望舒已经越说越火,非要替他讨个说法来,于是提着裙裾,一瘸一拐却气势汹汹地走了。
小丫头的世界真是难以理解
裴在野硬是没叫住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出沈府叫了底下人,让他们尽快取一瓶消肿药膏来。
他略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膏药暂时还没来,就见沈望舒一瘸一拐的出现在了门口,与方才相比,她衣裳头发都十分潦草,嘴角还小小的青了一块,一副和人干架归来的样子。
裴在野难得露出错愕神色,不觉蹙起眉,盯着她嘴角的伤处:“你怎么了?”
沈望舒牛气哄哄的,仿佛大胜归来:“我去二娘那里帮你找场子去了。”
她张开手掌,掌心托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瓶,学着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慢腾腾地道:
“我赢了。”
她咧开嘴笑了,露出雪白的两排小牙。
一直以来,裴在野都十分不解,沈望舒既非咏絮才女,也不是木兰妇好之流的能人,所以他前世何至于神魂颠倒如斯?即便最近对她有所改观,这个疑问依然盘踞在他心头。
但眼下,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自己前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