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曾经将自家的密探洒满了楚国各处,然而楚帝硬生生是用了十几年布局,就像是用个勺子每时每刻都在往游泳池里舀水一样,虽然每一滴水看上去都极不起眼,但时间一长,总会有填满游泳池的那一天。
多达数十万人的调动几乎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那些密探发现,但这时候,楚帝已经不宣而战,一路势如破竹地打进了魏国。
曾经的魏国密探,如今的楚国商贾,沈焕每天夜里都庆幸自己又能活过了一天。
听着旁边妻子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他忽然想站起来走走,为了不把妻子惊醒,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寒冷,回头一看,房间里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惨白的月光从窗户口攀爬进来,些许寒风从窗口处吹进,帘幕被吹的缓缓摇曳。
他没有立刻去关上窗子,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房间的角落里,稍微摸索一下墙壁,就打开了一个隐藏在那里的暗格。
那是他手上掌握的几份名单,里面的内容全都是他以前所掌管的那些密探的人名和身份,但随着魏国被打的四分五裂后,原本他的那些顶头上司就再也没联络过他,这些潜伏在楚国的密探们也就树倒猢狲散,再也没有各自联系过。
沈焕迅速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手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脉,大家都清楚,只有彻底将他和他的那些名单销毁,各自才能摆脱过去的魏人身份。
魏地现在常年战乱,民不聊生,大部分人已经想安安稳稳的做个楚人,
正因为如此,沈焕带着这些年积累的财产逃遁的时候,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逃回魏国的时候,一个经过更名改姓的富商出现在了楚国的明郡郡城,他家财万贯,又喜欢结交世家子弟,很快进入了明郡的高层社交圈子。
谁也没想到,沈焕敢如此大胆的继续在楚国活动。
沈焕边走边想着过去的事情,一个人在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往往更容易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自己的过去。
他走过去把窗户重新关上,脑子里忽然一激灵。
自己睡前是肯定把门和窗户都关上的,是谁又把这玩意打开了?
他顺手抄起旁边的一个名贵花瓶,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妻子和他的呼吸声,似乎这里并没有其他人。
每天要好好骂一顿那个管家。
他有些恼怒的想到,然后又笑了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神经质和怯懦。
在他把花瓶放回去的时候,忽然又注意到,花瓶的底座上有个黑乎乎的印子,他不由拿手摸了一下,然后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是还有些湿润的泥土。
沈焕猛然又拿起花瓶,他想去把妻子喊起来,不管今夜到底有没有人进来,他都不想......
手在床头前三尺处缓缓僵住,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对他露出一脸笑容的妻子,他能听到自己颤抖地问道:“你是......”
外面的走廊里,管家、丫鬟、仆人的尸体全都在廊檐下整齐的排成一排,连带着看门护院的两条狼狗都被扭断了脖子放在他们旁边。
十几名黑衣人收回还沾着血迹的武器,迅速收拾一下现场,然后打开了沈府的大门。
一脸精神焕发的安郡守带着数十名甲士缓缓走进来,一边欣赏着沈府的华丽装设,一边啧啧称奇:“这魏人倒是会享受,自己拿够了钱财,在太平地方买个宅院,放个小娘子,雇个管家,这辈子过得可太舒服了。”
“来,把举报的人给我牵进来。”
两名甲士立刻走了出去,不多时,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推搡了进来,老人面容枯槁,身上衣服破开的地方还能看见里面的伤口,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拷打。
“大人,求求您开恩饶了我吧,我也没几年好活了,何必脏了您的手,大人,饶了我吧......”
老人不停对着安郡守磕头,脸上满是尘土,露出一种可怜的神情。
“待会人带过来的时候,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安郡守踢开老人的手,他朝屋子里微微点头:“进去吧,手脚利索点,别让他死了。”
十几名安家高手几个起落间包围住那间屋子,彼此看了一眼,默契地从不同的地方猛然冲了进去,霎时间,里面有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今晚,郡城已经被封锁,城里到处都在抓人,各国的密探正在被大量清洗,有的人只是冲锋陷阵的小卒子,在被迫吐出所有情报后,连带着家小一块被处死。
安郡守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里面要抓的人,将会是今夜最大的一条鱼。
但片刻后,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那群黑衣人走出来的时候戛然而止。
“人死了?”
他们只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衣着单薄,倒也颇有几分姿色,但今日不是往常,安郡守走上前急切的问道:“沈焕人在哪?”
女人呜呜咽咽的说不出话来,安郡守不顾属下的阻拦,直接冲进房间里去,房门被砰的一声踢开,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帘幕在微微摇动,旁边是一扇打开的窗户。
满是夜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疾驰而去。
沈焕坐在车厢里动弹不得,他被那个潜入家里的强盗五花大绑,然后就被送上了一辆不知道开往哪里的马车。
他知道那个女人的目的是他手上的名单,但问题是,她拿到名单以后,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把自己送到这儿来。
至于家里的妻子和那些财产,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在其他地方,他还有不少藏起来的地契和银两,只要获得自由以后,他随时随地都能变成“梁焕、王焕、陈焕”之类的人物。
他还不知道自己前脚被劫走,后脚明郡郡守就带着一帮甲士过来查水表的事情。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于扑朔迷离。
沈焕能听到马车夫在外面时不时的咳嗽,车夫似乎年纪很老了,他驾驶马车的技术已经不如以前熟练,车厢剧烈的颠簸让沈焕连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都做不到,只能被迫保持清醒,然后反复思索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哦,对了。
前天的时候,他在外面开设的一家客栈被人挑了。
沈焕平时也在有意识的建立自己的情报网,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如果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每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他会感觉周围都没有安全感。
那地方兼具客栈、情报处以及黑店等多个功能,自己派往那里的那对夫妻脑子并不是很聪明,不过武功还好,当两个看家护院的狗不成问题。
只可惜,他到那里的时候,才发现有人杀了自己的一条狗,然后就扬长而去。
老板娘说,那天来了大约七八个人,身上都有军卒的作风痕迹,只不过其中有一个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另一个则是一身贵气,显然是那群人的首领。
那天她的丈夫看这伙人身上银钱不少,就动了杀人劫财的心思,他们用了毒药,但却不起作用,等他们走了一会后,那个江湖人就反身回来,先是杀了她的丈夫,而后却没有杀她,只跟她要了两张草纸。
天底下走南闯北的人多了去了,不经意间碰上几个狠茬子不算稀奇,但让沈焕感兴趣的是那个“身上带着贵气”的人,以及那群“军卒作风”的人。
这样的组合一般都是军官带着几个人手出去传递紧急军情。
出于某种闲得无聊的原因,他又雇了几个高手,在暗中追查他们的下落。
经过高手们跟踪追查后传回来的情报,沈焕发现这伙人一直在范郡边缘游荡,似乎是在查看那里的地形。
高手们最后一次传回的情报,是那一伙人进了楚帝的军营。
范郡那是什么地方?
往日楚帝的大军,今日皇帝的大军都在那儿对垒。
若是双方真刀真枪的打起来,那不管最后赢家是谁,楚国也得是元气大伤,沈焕倒是乐得见这些楚人自相残杀,不过他意识到,那对蠢材夫妻恐怕是遇见了不得了的人物。
从明郡这儿路过,而后还进了楚帝的军营。
那么自然不是官府世家的人,沈焕对于那群老爷们的心思也算是清楚不少,他们都只顾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谁敢动就跟谁急,而楚帝恰是那个要动他们蛋糕的人,大部分世家现在都不可能跟楚帝暗通曲款。
沈焕想到了一个人,但他又有些不敢确定,因为那个人的大军前些日子还从这里经过,又怎么会私下里带着几个属下去楚帝的军营呢?
马车的颠簸终于停住了,车夫掀开帘子,看见里面的沈焕正一脸淡然的盯着他。
车夫并不老,而是个样貌还算不错的年轻人,看他收拾缰绳的熟练和有些笨拙的步伐,显然是常和马匹打交道,甚至可能是一名骑兵。
沈焕多年练就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身上各个明显的动作,正在他猜测这人身份的时候,只听车夫喊道:“王爷,人带来了!”
王爷!
沈焕眼里猛然瞪大,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伙人的领头者果然就是那个表现肆无忌惮而且疯疯癫癫的凉王!
作为魏国密探里一个比较重要的头目,他自然会对手头积攒的情报进行各种分析。
从某种方面来讲,他这个隐藏在暗影中的“老鼠”,反而比大多数人都更了解陈谓然。
凉王陈谓然,也就是之前的思王,在他的兄长太子作乱前,还是个不知米贵的王爷,整天做的事情都是去四处勾栏听曲,或者是带着那群文人吟诗作乐。
但当他从万年狱里出来以后,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起来,用简单一点的话来讲,就是一会儿时“酸臭文人”,一会儿是“心怀不满的王爷”,一会儿是“规规矩矩的臣子”,一会儿又跟魏国人的密探接上了头,成了“妄想犯上作乱的谋逆者”。
或许楚帝也看出了这一点,才敢把这样一个疯王放出去。
而后陈谓然在离开京城的时候遭遇了一次埋伏,沈焕在得到情报的时候也以为是楚帝想要斩草除根,但随着调查以后,他却发现那伙杀手的来头竟然是楚国的后宫中。
莫非凉王与楚帝的后妃有染,后者因爱生恨?
还是楚帝故意混淆了他的视线,让他得到了错误的情报?
楚帝起初攻伐魏国的时候,密探们还能和自己的上线保持联系,某次,一个魏国国内的密探传给沈焕一个消息,据说是在楚军军中见到了凉王。
那时候,凉王在他的备忘录中已经被标注为身死,这下又引起了沈焕的兴趣,毕竟整天对着一群乱七八糟的情报就已经够无聊的,现在能给自己搞点乐子又有何不可。
他违反了规矩,把自己的几个得力手下派回魏国,一路追查凉王的消息和下落,而那时候陈谓然浑然不知身后还有这么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包括后来的安王和曹茗被他的巡逻兵抓了起来,其实大都出于沈焕那几个手下的手笔。
陈谓然在魏国用的也不是自己的真名,魏国也不可能有人认识他,楚将秦狩对此有所猜测,但最后也只是给楚帝写信交代了大致情况,甚至还隐瞒了不少东西。
所以,陈谓然在魏国的那段经历,几乎是不为人知的。
沈焕从心里讨厌这种疯子一样的人,因为他们为人做事毫无逻辑可言,自己的如意算盘常常因为这种人落空。
“让我们看看找到了谁?”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随即沈焕就被人一把按倒。
“我说,你答,每次超过十个数答不上来,我砍你的脑袋,另外,编瞎话,说废话,只要查出来也是死,懂吗?”
沈焕拼命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没有原名,从小就是魏国培养在楚国的奸细,现在的名字叫沈焕。”
“为什么派人跟着我们?”
沈焕心里骇然,那几个高手肯定是被抓住后吐了他们的关系,我呸,一点职业节操都没有!
“你们杀了我客栈里的人,我想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所以派人跟着你们。”
身后是一阵很长的沉默,沈焕吓得浑身颤抖,以前他是视死如归的魏国密探,但在享受了几个月的好日子后,他的骨头就没那么硬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他仿佛感受到那冰冷的刀锋已经碰到了他的脖子,便立刻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