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拜见大将军!”
朝堂上,寥寥数十人,持着牙笏拱手一下,随即对着安平生俯身下拜。
由于不久前的京城屠杀,大部分权贵和世家都被从根子上除名,即使是楚律中的抄家灭族,也远远达不到他们的惨状。
许多人都是在家里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杀手灭了满门,随后尸体又被成堆聚集到街头焚化,骨灰被人扫去了城外,成为乱葬岗上的一捧黑土。
安家如今在民间征辟了数十名声望极高的读书人,其中大多是年长的老者,而年轻人的身影几乎都是安家子弟。
征辟的那些读书人越老,意味着他们就越听话,要知道,一个人在经年累月的生活中,必然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得罪某些人。
如果一个人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那他必然是个善于伪装自己的人,而他的伪装,则是为了在关键时候得到更大的利益。
所谓的圣人,在现实中是存在的,但他们必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人,向来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自己的同胞。
而这些读书人不仅在民间声望极高,在官场上,大部分人一提起他们也是交口称誉,哪怕是各个世家的子弟,见到他们也得行礼。
百姓不瞎,官吏不蠢,世家子弟不是不倨傲,难道真的是这些读书人的学识征服了他们吗?
安平生坐在大殿上方,那里是楚帝坐着的地方,而他安然端坐,在场的人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他扫视了一圈,缓缓开口,平和的嗓音中略带一丝霸道:
“先帝崩殂,天子年幼,安某以平平之资晋身宰辅,深感惭愧。幸有诸君助我,愿诸位效骏马之劳,不吝过人之智,定国安邦。
前书春秋百年霸业,后兴大楚千古弘烈。”
“此后,与诸君共勉!”
他朗声说完,侍卫随即端来一个盖着黄布的盘子,安平生抬手揭开黄布,拿出底下的一卷诏书,展开后,再次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诰封刘念己为吏部尚书......”
“臣,遵旨,圣上万岁万万岁!”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出来,对着安平生手里的诏书再拜。
“诰封安螭徐为户部尚书......诰封安兕光为兵部尚书......”
“...安云冲为后将军......”
“某,愿为大将军效命!”
“圣上万岁万万岁!”
数十名大臣再次俯身拜谢。
但这一次,他们的态度就有些让人玩味了。
先喊的是大将军,后喊的是皇帝万岁。
殿上山呼万岁,殿门口处,一个侍卫正默默的听着。
过了一会,百官离开,只剩下一部分重要的人被留在殿中议事,校官随即带着侍卫们开始换班,殿外全部换上了安家的人手。
那名侍卫也顺着人群离开,侍卫们乱哄哄的走着,准备离开皇城,现在宫中许多地方都在施工修缮宫殿,他趁着没人注意,弯腰钻进了一座被拆开墙角的殿中,过了一会,才又钻了出来,急急忙忙赶上了队伍。
大约中午时分,一个太监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走的地方都是不引人注目的小路,尽管如此,他还是再三环顾周围,确定过没人看他的时候,才进了那座宫殿里。
“娘娘,奴才拿到了这个。”
胡太监双手呈上一张纸条,赵贵妃立刻接了过来,看了片刻,又递给旁边的陈谓然。
“安家已经开始在朝堂上布置了。”
陈谓然不待看完,便立刻说道:“我得加紧下手,等朝堂上完全是安家的声音后,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要做什么,都会被百姓认为是错的。”
“会不会太急了一点?”赵贵妃问道,她心头浮起一丝忧虑:“你现在小小的接触那些普通百姓和小官吏倒是还行,但若是贸然和这些人碰面,保不齐他们会卖掉你...”
“没有时间了。”陈谓然揉了揉眉头,冷冷说道:“我的脑子没有那么好,想不出多少主意,手底下有那么一两个能替我出谋划策的人,却还都不在身边,为今之计,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要跟安家抢机会。”
“我的机会在于身份。”
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声音。
“现在幼帝的身份,我的身份。”
“以娘现在的权势,恐怕帮不了你多少。”赵贵妃看了他一眼,在殿内不安的踱着步,接着又转过头说道:“先帝在的时候,向来不准后宫干政,我只有些金银积蓄可以帮你去收买人。”
“都不用你帮。”
陈谓然也站起来,他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意味深长的说道:“热茶固然好喝,凉茶也有它的味道,我想喝热茶,就把凉茶倒了再重沏一杯就是了。”
他叹息道:“只可惜,不知道我想的到底对不对。”
......
京城。
一个浪荡子模样的公子哥正被人一把推出酒楼,手里兀自还抓着一个酒壶,啪的摔在地上,溅落满地酒水。
他手里抓着碎掉的酒壶,手心里酒水和血水混在一块,但他仿佛没有痛感一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似哭似叹般唱着:
“守诺何如许诺,情义怎比千金,
世事不堪忧虑,人间只管无情,
君要再无烦恼,下次莫来此处......”
他脚步踉跄着,边走边唱,沿途的人看到了,纷纷投去厌恶的目光。
街角处,两个青衣人站定,却是牢牢盯着那个浪荡公子哥。
“确定是他?”
“是他没错,安家如今孙辈的安雪山,曾与黄家孙女定亲,自小两人便是青梅竹马,后来黄家在那一夜的杀手袭击中侥幸存活下几人,如今就有那个女子。”
“安雪山知道她幸存下来,便丢下了手里的军队,快马加鞭赶来京城,但来到的时候,城门口挂着一众世家'余党'的头颅,其中便是有那个女子。”
左边的那个青衣人语气沉重的说道:“据说,便是如今的大将军,蛟鸾侯安平生亲自下的令。”
“您想要和他谈谈么?”
“可以!然而......”陈谓然看着那个边走边唱的男子,心里微动,然而语气依旧是冷漠:“现在是白天,注意他的人太多,等晚上再说,我们先去看看下一个。”
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因为与某个“大儒”曾有龃龉,但后者人脉深厚,很快就让书生在京城里沦落到了宛如过街老鼠一样的境地,他的名声比臭水沟还要让人厌恶,最后甚至连回家的钱都没有了,只能在青楼门口当个勉强糊口的伙计,连青楼里面的女人们都看不起他。
一个穷困潦倒的中年乞丐,数月前,也是家有薄产,有妻有子,还有一间在京城坊间的小店铺,可以说算是平民百姓中过得不错的人了,但就在不久前,京城动荡,他的商铺直接被一伙乱军洗劫,去衙门告状却又无果,前后花了许多银子打点,可不见半点成效,反而被各个衙门轮着敲诈欺骗银子,最后几乎把历年的积蓄耗费了大半。
痛恨当前朝廷、痛恨某些大臣、权贵、世家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陈谓然只是让手下人去京城中留意打听这些人,不过几天,便找到了很多。
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虽然心里装着仇恨,却并没有实现它们的机会。
换句话说,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如此,陈谓然便给这些人加把力气,让他们替他冲锋陷阵。
只要稍微利用利用,就更是能让这些人替他死心塌地的办事。
不管白天晚上,安雪山都是一样的烂醉如泥。
家族里削减了他的月例银子,他没有足够的钱去喝好酒,便流连于普通的小酒馆,用村酿把自己灌得烂醉,直到想不起任何现在的事情了,才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有人会说,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了自己的前程,整日烂醉如泥,太蠢太傻。
安雪山虽然是安家孙辈,但自小父母双亡,只有黄家女陪伴着他,在黄家待着的时候,那段日子总是能让他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可以说,黄家才是他心里认定的亲族,黄家女性格极好,两人从小便是青梅竹马。
若是你看到你妻子的头颅悬挂在城头,而你所谓的“族人”却是那个亲自下命令杀了她的人,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安雪山不愿意去想了,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模糊间,他感觉一个人在他对面坐下来。
接着,便是一阵诱人的酒香。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喘气声,伸手一摸,便摸到一个冰凉的瓷瓶,正想往自己这儿揽的时候,瓶子被人猛然攥住。
“拿,拿来......”安雪山喃喃自语,他想抬起头,却被人揪起头发,猛地一耳光扇倒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骂骂咧咧,以及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的拳脚。
“你的酒楼,今晚我包了。”
陈谓然随手扔出一锭金子,店掌柜懵懵然接住,眼神瞟了一下被人痛打的安雪山,立刻闭上嘴,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雪山感觉打在身上的拳脚停止了,他当即就要爬起来,却又被人按倒,他发怒了,一边吼着,一边仍要站起来。
随即又是几脚。
安雪山整个人都被踢翻,但他没有屈服,依旧是要爬起来,这时候,他整个人浑身都是尘土,满脸的血污,鼻子和嘴角都被打破了,正在往外流血。
模样极其凄惨,光是看上去,就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安家的公子。
“王...公子,这样的窝囊废,能替您办什么事呢?”
青衣人看了一眼冷冷旁观的陈谓然,不解的问道:“他为了一个女人,就能天天在这种地方烂醉,您要是......”
陈谓然轻轻摇头,青衣人立刻闭上嘴巴。
“他为了一个女子就能放弃自己在安家的前程,这是重情,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安家给他的恩惠,让他自觉得安家对他有情。”
“只要我们让他觉得,安家实则对他没有任何情义就行了。”
“可是......”
“好了,这是我要去做的事情,跟你讲那么多也没用。”
“那,小人现在应该做什么......”
“哦,我刚才忘了,快去叫他们别打了,等一下,那样还不够,我亲自去吧。”
“......”
安雪山正在有气无力地挣扎的时候,猛然看见一团人影凌空纵来,飞起一脚踹开自己左手边一个壮汉,紧接着,那个人攥着酒瓶就狠狠砸碎在他右手边的壮汉头上。
两个刚才还在狠揍安雪山的人瞬间被打出酒楼,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陈谓然现在的武学修为放在天底下,也不过是很普通的那种武者,但,做出一点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动作,却是足够了。
他搀扶起安雪山,将桌上那瓶酒放到他面前,自己又往桌上扔了一块碎银子。
在这里说明一下,陈谓然现在穿的衣服很是破旧,全然是一副普通游侠儿的打扮,
安雪山早已被打醒,但他只是瞟了陈谓然一眼,便迫不及待的抓过酒瓶,想要把自己再次沉浸在酒中。
陈谓然并没有阻拦,默默的坐在他面前,看着他不停的灌酒。
正常人天天这样喝酒,早就是必死无疑。
所以说,安雪山要么也是个修为不凡的武者,要么,就是有人在暗中照顾他,要么,是最后一种情况:
他还很清醒的知道该做什么,现在的一切,则是他的伪装。
倘若他是武者,刚才被两个虽然壮硕但实则没有半点武学修为的人拖着暴打,肯定已经还手了。
同样的,若是有人在暗中照顾他,刚才也肯定出手了。
那两个都是陈谓然雇来的地痞,唯一的命令就是下手狠揍,只要不打死就行了。
所以,是第三种情况。
安雪山喝了一会酒,看到陈谓然一直默默的看着他,毫无征兆的笑了起来。
他指着自己,问道:“你看我像什么?”
陈谓然没有说话,眼神往酒楼外面的一条狗身上瞟了一下。
安雪山望了过去,哈哈大笑:“不像!”
“天底下没有受了委屈不咬人的狗!”
“这么说,你是受了委屈才来到这里喝酒?”陈谓然若有所思。
“难道你不是?”
安雪山凶狠的看了他一眼,又拿起桌上的酒要往嘴里灌。
“我也一样,只是,
我想,
你受的委屈,未必有我的委屈大。”陈谓然冷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