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至往后,天气便一天接一天的炎热起来,远处在外的人唯有走到林地里,才能获得一丝清凉。
战马的马蹄重重踏上干燥的黄土,来回碾了一下,随即扬起小片尘土。
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拂过马背上的鬃毛,安抚着有些躁动不安的战马,西魏帝左右环顾着四周,这时一阵狂风飒飒吹起,周边顿时响起滚滚林涛。
“陛下,看这样子是要下雨了,让将士们避避雨吧。”
一个校官骑着马赶上前来,小声说道。
西魏帝闻言皱起眉头,片刻后,他和几名将军一同打马来到一颗大树下,旁边的亲军递上蓑衣让几人穿上,身后的士卒们也同样穿上雨具,然后在雨中继续行军。
这次的目的是要长途奔袭北安的一座重镇:檀城。
此处盛产名贵树木,也算是北安国财政的一大来源之一,同时处于关键地带,若是北安国继续占据这里,将会对西魏军的下一步攻势极其不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粮道运输。
因此,当几名将军提出这里的重要性时,西魏帝便当机立断,用一种堪称鲁莽的举动直接发起了这次突袭。
他先是命令全军大摆宴席,对外放出消息,说西魏大军准备修整数日,同时军中开始打造攻城器械,做出了要铆足全力攻打大城池的姿态。
自己则在当晚就点出了近两万人精锐,走山路,挥师急行军奔袭檀城。
整整四百里路程,而他只用不到三天的时间便带领大军靠近了檀城,全军处于半休整状态,一边休息,一边开始准备简易的攻城器械。
由于他几天前的虚张声势,北安国倒是把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南部,因为那儿也面临着东魏军的威胁,西魏东魏两家同时大军压境,让北安国现在只能被动防守。
但不排除一个可能,北安国有聪明人看出了西魏的计策,此刻已经在前面布下了天罗地网,可那种可能性太低太低,西魏帝从心底祈祷,绝对不要发生这种情况。
他坐在树下漫无目的想着事情,眼神忽的被前方一个瘦弱的士卒吸引了去,那个士卒脸上气色十分难看,正艰难嚼着军中发下去的干粮,刚吃了几口,忽的就捂住嘴,猛地呕吐起来。
周围一小部分人骚动起来,校官快步走了过去,先是问了几句,然后又看了看他的舌头,对走过来的西魏帝简洁的说道:
“肠游病。”
“什么?”
西魏帝后退了一步,对着周围大喊道:“所有人不准靠过来,叫军大夫过来,其他人看看你们的同伴有没有气色不好生病的,不准隐瞒,立刻报出来!”
片刻后,他脸色难明的看着那二十多个生病的士卒,旁边一位将军凑到他身边,直言不讳道:“肠游病医治起来很难,而且若是在军中大规模传播开来,恐怕咱们这次奔袭就肯定失败了。”
“韩将军,你有什么意见?”
西魏帝看了他一眼。
这位韩将军已经有五十多岁了,虽然已经是鬓发苍白,但锐气不减当年,更有数十年戎马厮杀的经验,算是西魏帝现在军中最得力的臂助。
“现在只有二十多名士卒得了这种病,陛下您若是不忍心,就让臣去做这件事,”
韩将军咬咬牙,不去看旁边地上那些有气无力的士卒,对着西魏帝狠狠说道:“杀了他们!”
“这怎么行!”
西魏帝低声吼道,他指着那些士卒,手都在颤抖:“将士们离开家乡,丢下父母妻儿,就是帮朕出来重整大魏江山,现在你说,你说要朕去杀了他们?”
“大军不能按时抵达檀城,就有可能被北安国的人发现动向,到那时候有危险的就是我们这两万人!”
韩将军怒道:“陛下,爱惜士卒性命不是错事,二十多人的性命,比起覆军杀将的危险,您难道做不出选择吗?”
“这不行......”
西魏帝在韩将军愈发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痛苦的闭上眼睛,喃喃道:“朕的夙愿就是重整大魏江山,让魏国百姓们过上好日子,现在江山未整,就要先拿忠于朕的士卒开刀,这是什么道理!”
“臣说过了,您要是不愿意,就让臣去做!”
韩将军声音嘶哑,他身上的甲胄都被雨淋湿了,但仍是目光炯炯的看着西魏帝:
“今晚,臣就会派亲兵杀掉这些患病的士卒,若是事发,请陛下但拿臣治罪无妨!”
他霍然转身,西魏帝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
“朕说了,不准杀他们!”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
韩将军的脚步僵住了一下,随即又缓缓向前。
一步,两步...直至身影在喘着粗气的西魏帝面前彻底消失。
后者愣愣的看着愈发沉重的雨势,眼神里浸满了复杂。
当夜,风雨大作,一顶顶粗糙的帐篷在林间搭建起来,烧开水的炉子一晚上都没停过,雨声像是打在帐篷顶端的拳头,敲得人难以入睡。
西魏帝身为皇帝,条件自然是比普通士卒要好一点,但他历来不讲究太多,此刻也像普通士卒一样蜷缩在帐篷里,只是身上多裹了件老羊皮毯子。
有别于东魏,西魏帝的日子并不是很好过。
魏地西部虽然向来是主要产粮地,但最近年成不好,粮食产粮至少减了三成,同时这里的铁矿也相当稀少,想维持大军的正常铁器损耗,还得通过商人来买。
因此西魏现在出征大军的规模,只能勉强维持在十万人上下。
所幸北伐的进展比较顺利,北安国两面受敌,本就不多的军力还被平摊到各座城池里用于防守,长期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北安王秦起谋倒是没了以前的魄力,若是他敢于把所有大军集结起来与西魏东魏做出拼死一搏的姿态,这两方倒还可能投鼠忌器,不敢动作过于激烈。
但如今秦起谋手上也就是那几万人的可调动兵力,防的了前门防不住屁股,不管丢到哪,另一边都肯定要挨打。
魏地的局势便是像温水煮青蛙一般,若是再过两个月还没有外力干涉,北安国的覆灭几乎就可以预见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西魏帝感觉脑袋发沉,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后,亲兵已经端来了热水和早饭,他匆匆洗漱完后,看着早饭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反胃。
昨天的那二十几名士卒已经被集中起来,军大夫一整夜都在给他们熬药照顾他们,可今天一早,韩将军就步履匆匆的走进来,小声告诉西魏帝,军中又发现了十几个患了肠游病的士卒。
所谓肠游病,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痢疾。
往往在古代的时候,这种病一旦出现,若是没有及时处理,都会发展成大规模的传染,带有极高的致死性,就是俗话所说的瘟疫。
韩将军的做法不能说他正确,但却是最合理的做法。
因为行军紧急,军中根本没带多少用于治疗这种病的药材,军大夫所用的药一半是自己带的,另一半还是带了几名士卒,连夜去周围山上采摘回来的普通药草。
换句话说,就算西魏帝现在命人全力救治患病的士卒,也根本救不活几个。
多余的时间只有这上午半天了,他们今天必须要加紧赶制攻城器械,因为最迟攻城的日期就是明天。
西魏帝走进了一座用来安置患病士卒的狭窄营帐,片刻后便匆匆走出,他不敢去看那些士卒绝望的脸,只能加快脚步逃离。
雨势已经变小,仅有一道朦胧不清的雨幕还伫立在天地间,在这种天气下发起突袭,绝对是无往不利。
西魏帝跟着十几名侦骑冒险靠近了檀城,远远眺望着那座雨中的城池,眼神也随着雨水越发冰冷。
一面安字大旗在城头耷拉着,雨水打湿了旗帜,但城头的士卒也懒得去拨动,他们裹紧身上的蓑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勉强取着暖。
西魏帝的眼神忽而明亮了起来,他脑子转过弯来,自己军中没有药救治那些士卒,可檀城是座大城,里面的行商很多,要什么都有。
“让韩将军准备一下,今晚就攻城!”
“陛下,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另一位将军斟酌着语句,谨慎说道:“攻城器械尚且还没能赶制好......”
“那玩意已经赶制好大半了。”
西魏帝淡淡的说道:“檀城现在毫无防备,我们多等一会,事情就多一分波折的可能,根据情报,檀城守军不过五六千人,我军全力进攻,必然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大队的兵马尽量压低声音,来到檀城外一里处。
夜色愈发深沉,雨势一转白天的轻柔,到了晚上就愈发狂暴,一滴滴雨水像拳头般重重砸到蓑衣上,附带的寒意更是刺骨三分,让人不由自主地打颤。
虽然魏军的处境极端恶劣,但城头的守军更是不堪,许多人干脆就躲在城楼里避雨,而少数还忠于职守的人,城头那点可怜的火光根本照不到城底,他们站在城头就算是看瞎了眼也看不到那些魏军。
一队队步卒已经各执其职,前方的人拿着攻城大橹准备保护身后的同袍,中间的人则是拿着长梯等物,随时准备登城。
弓箭在这种天气几乎无法使用,全军尽两万人从三面包围住檀城,魏字大旗在狂风暴雨中猛然扯开,拿着长梯的士卒站在长梯底下,用尽全力压住梯子,让身后的同袍踩着梯子攀向城头。
一场攻城在潇潇雨声中开始,魏军忍受了数天的急行军,接着又是两天的暴雨临头,心里的火气全都发泄在檀城的守军身上。
说起来,檀城的这些守军以前也是他们的同袍,在后世人的记载中,这次攻城更可能被称为是一次“同室操戈”般的自相残杀。
漫漫历史长河中,区区几个士卒的感受,又有多少人能够挖掘出来。
西魏帝的预料是正确的,城内大部分守军直到临死前都没能组织起一次反击,大部分人在梦中就做了刀下鬼,攻入城中的士卒太过于慌乱,一进城便大肆屠杀,等西魏帝的命令传出去的时候,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了。
檀城的守将和县令尽皆吊死在各自的住宅中,他们的家眷被突然闯入的士卒尽数杀死,西魏帝看着他们的尸体,过一会才转过身来,问道:
“我军伤亡如何?”
“极少。”韩将军露出一丝笑意:“檀城已经重新变成了大魏的疆土,我军已经接手了全部城门,俘虏约有两千多人,大部分人被臣打散了补充到各处,希望陛下不要怪罪臣僭越了。”
“将军治军有方,朕怎能胡乱怪罪?”
西魏帝又叹了口气:“老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臣愿为大魏死而后已!”
又随意谈了几句后,他目送着韩将军大步离去,西魏帝忽的感觉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阵恍惚,此刻只觉得疲惫不堪,很想睡一觉。
于是便在台阶上坐下,怀里搂着铁盔,长刀横在膝头,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昏昏睡去。
“陛下,陛下!”
几名亲兵刚好进来,看见皇帝这般作态,一个个大惊失色,试了一下皇帝额头的温度,便赶紧叫嚷起来:“去请大夫!快去喊大夫!”
皇帝的额头烫的吓人。
一个亲兵将皇帝抱起,就近找了个干净床铺,其他人赶紧去烧热水,将热水浸泡过的毛巾放到皇帝额头。
过了一会,大夫急匆匆赶来,拿掉热毛巾后,又摸了一下皇帝的额头,让人换上冷水浸泡的毛巾继续敷着,接着又让人去城中找药材,自己拿着一块毛巾,在旁边的热水里泡了一会,开始熟练地擦拭起皇帝的上半身。
秦将军等人站在屋外忧心忡忡的看着,也不敢进来打扰,老将军站了一会便急忙离去,因为昨夜冒雨作战,许多士卒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几乎一夜之间病倒了近千人。
而他不知道,这仅是一场大疫的开端。
过了几日,病情稍有好转的士卒们终于可以站起来,在军营四周稍微溜达溜达,不少人拿着新发下来的军饷钱起了心思,毕竟这些军中汉子平日里娱乐项目也不多,现在正好驻扎在一座城内,于是出去喝酒的喝酒,狎妓的狎妓。
其中就有几个患了肠游病的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