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后世权力到了顶峰时,内阁在名义上,仍然是皇帝的秘书机构。在现在的永乐朝,内阁远没有后世的权柄赫赫,不只名义上,实际上也是皇帝的秘书机构。故而内阁的值房设在大内文渊阁的东偏殿,低洼狭隘,夏日暴晒,冬日寒冷,办公条件十分艰苦。
到了冬日,几位大学士便干脆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一来方便沟通商量,二来挤挤也暖和。此刻,四位内阁大学士胡广、杨荣、杨士奇、金幼孜,便头对着头,围着桌上一份刚拆开的奏报,在大眼瞪小眼。
那奏报自然是刚从山西八百里加急而来,被皇帝转到内阁来的那份。此刻已经被拆封,一张一张按顺序用镇纸玉石压着,摆在大案上。里面的内容几位大学士都过目了,胡广看得最慢,其余三个看完后,都望着首辅大人,等他拿意见。
首辅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想了想只好开口,却诵起了《诗经》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首诗也被吟唱了两千多年了,可惜硕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这次又端了山西的一窝硕鼠,实在是大快人心,也为永乐十二年画了个圆满的句号。”
其余三人心里一阵腻味,这首辅大人才华没的说,就是缺了点风骨,谢学士入狱后,更是彻底没了节操。凡事报喜不报忧,什么坏事儿都能变好事儿。明明是查处了永乐朝至今最大的一桩贪腐窝案,在他嘴里却成了朝廷的成绩,多大的功劳一般。
“元辅说的是。”杨荣忍着腻味道:“那依元辅的意思,这个票该怎么出呢?”
“依法严办就是,这份奏疏上,一一列举了张春、贺铸才等人勾结匪类、贪墨军粮等诸般罪名,审问详实,铁证如山,着将一干人犯押解进京,交大理寺复核后严惩即可。”
“……”见三人都不吭声了,胡广有些不悦道:“这样出票有何不妥?”
“妥。”金幼孜挤出一丝笑,杨荣和杨士奇也捻须点头,这么大的案子,皇帝看都不看,就让内阁出票,本身就说明了皇帝对深究下去失去兴趣。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中规中矩出票就是。
“那为何都不吭声?”胡广皱眉道。
“元辅,这案子实在没法说,也只能不说。”杨荣是个实诚人,苦笑道:“糊涂着过去吧,赶紧掀过这一页才是正办。”
胡广才明白三人为啥都等着自己说话,原来是都不想被贴上‘奉承上意、毫无原则’的标签。心里不禁暗暗埋怨自己,我嘴这么快干啥,应该先问问他们意思的。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也只好板着脸道:“我看这个案子办得很好,再往上扯就没边了。治大国若烹小鲜,急不得,一着急就要糊锅的。”
“所以还是留个口子吧。”首辅都说了这么多,杨士奇也不得不说话了,“给查案钦差的廷寄不能一味褒奖,要让他再接再厉、继续深挖,务必不放过一个坏人。”
“王贤还能查下去么?”胡广皱眉道。
“查不查是他的事,但朝廷并未对此事盖棺定论。”金幼孜接着道:“这样将来若有变局,皇上也不至于被动。”
“正是此理。”杨荣颔首道:“估计他多半是不会再查下去了,但留个伏笔总是好的,也能表明我们内阁没有被糊弄。”
“就这么办吧,士奇你写票拟,幼孜你写廷寄,本官出去一下。”胡广挥挥袖子,有些不快的离开了,他能感觉到,手下几个大学士与自己日渐疏远。原因也很简单,他在今年太子危难之际,又习惯性的缩头了。别人为太子据理力争,甚至被下狱时,他却成了一言不发的扎嘴葫芦,还去参加了赵王举办的菊花诗会。令一干清流很是不齿。
胡广一走,三人眼里都流露出兴奋的神色,金幼孜急忙小声道:“太子殿下这次可以自由了吧!”
“应该可以吧。”杨荣捻须颔首笑道:“山西军粮案告破,已经洗清了太子的嫌疑,皇上还有什么理由再怀疑太子?”
唯有杨士奇却不兴奋,两人望向他道:“怎么士奇兄?我们说得不对么?”
“只怕没那么简单。”杨士奇叹气道:“这次虽然不追查下去,看似没汉王赵王什么事,但其实两位王爷已经丢了面子,更严重的时,可能皇上也对他们疑心了。”
“这不是好事儿么?”
“是好事,但他们不会无动于衷的。”杨士奇皱眉道:“我担心他们会再组织一次针对太子的进攻,太子殿下,可承受不了这份打击了。”
“是要小心防范。”金幼孜点头道:“可也不能吓得睡不着觉。这次既然动不了他们,那他们必然还要出招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嗯。”杨士奇点点头,眉头紧紧拧着,他也很清楚,太子最难熬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可最危险的就是这黎明前的黑暗,太子身边可是空前的空虚啊!
内阁很快将票拟呈上,朱棣看了一下,就批了红,丢还给当值的杨荣道:“莫忘了那个在翰林院写小说的!他身为按察使,就算没参与,也是昏聩无能,如痴如盲。若是参与了,就更加罪不容诛!”
“遵旨!”杨荣应一声。
“再拟旨。”皇帝还有别的旨意。
杨荣赶忙走到大案旁,大案上常备着笔墨纸砚,杨荣麻利的提起笔来蘸蘸墨,屏息凝神望着皇帝。
“朕受命于天、有保国安民之职。广灵县刘子进盘踞日久,阻断交通,涂炭生民,地方官军清剿不力,今命……”皇帝说着,顿一下道:“皇太孙朱瞻基为总兵官,率本部兵马北上平叛,大军接旨即刻启程,不得有违!”
杨荣听着皇帝的话,一阵心情激动,那稳如磐石的手,竟差点把字写草了。皇上最终选择派太孙率幼军平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太子殿下的嫌疑已经洗清,皇帝在给太孙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毕竟九龙口差点被俘,实乃太孙之奇耻大辱,只有揭过这一页,他才能继续抬头做人。
“还有,”朱棣缓缓道:“锦衣卫千户王贤,办差得力,实为干才。朕唯才是举,不吝超擢,升为锦衣卫镇抚使,暂归太孙帐下听用。”
“是,”杨荣应一声,飞快的起草第二份旨意。
“再者,故汾阳知县赵常真一身正气、不避斧钺,不肯与上司同流合污,暗中搜集罪证,终致被害。居心可谓忠耿清正,实为群臣之表。特令加赏知府衔,由内帑出钱优厚安葬,封其为汾阳城隍,继续守护一方百姓……”皇帝说着叹息一声道:“好人不长命,祸害万万年……把这十个字,原原本本的刻在赵知县的碑上,算是朕赠他的墓志铭了。”
“是……”永乐皇帝就是这样充满个性的一位大帝,比这出格的事儿多了去了,杨荣早就见怪不怪了。
“就这样吧。”朱棣说完,便把注意力转向别处,他是大明朝亿万子民的皇帝,不可能总把精力放在山西的。
接到旨意,朱瞻基一蹦三尺高,他算是服了他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赶忙换上朝服,进宫向皇爷爷辞行。
朱棣也正好要用午膳,便命给太孙添双筷子,让朱瞻基陪他一起用膳。朱棣看着眉飞色舞的孙儿,不禁取笑他道:“终于不是强颜欢笑了?”
“孙儿是强颜欢笑,却不是皇爷爷想的那样……”朱瞻基不好意思笑道:“只是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九龙口那一幕,实在笑不痛快。”
“嗯,知耻才能后勇。”朱棣的神情也变得庄重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可再冒失了。”
“孙儿谨记了。”朱瞻基重重点头道。
“这次进剿的白莲叛匪,可是宣府大同二镇精兵都无可奈何的,你可有信心?”朱棣的饭量很小,吃了一小碗饭,便开始喝汤。
“孙儿是有信心的。”朱瞻基沉思一下道:“以孙儿愚见,白莲叛匪难除,实际并非其本身有多强大,而是因为山西的文武、亲王互相牵绊,错综复杂,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如今皇爷爷已经为孙儿制住了文武,压住了亲王,匪首刘子进也不知所踪,广灵县叛匪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这时候以大军突袭,必可一击奏效!”
“呵呵好。”朱棣露出赞许的目光道:“能看出皇爷爷的苦心,你这半年确实长进了。不错,白莲叛匪现在已经是外强中干,虚弱不堪,正是孙儿立威的好机会!”说着却加重语气道:“但越是这样,你就越要谨慎,要是阴沟翻船,就算朕不怪罪?你还有脸回来见我?”
“没脸。”朱瞻基坚定摇头道:“孙儿再犯同样的错误,只能一死以谢皇上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朱棣却又摇头道:“还是要保重自己,平安回来的。”
“是,孙儿谨记了!”朱瞻基恭声应下。动情道:“皇爷爷也要保重龙体,不要熬夜,多多休息。”
“好吧,咱们爷俩互相保重。”朱棣也有些动情,看着跟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孙儿,他竟像寻常祖父一样,对即将远征的孙儿,生出许多不舍和牵挂来。